程亮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悄悄地驶来，他惊奇地看着狗剩一边走一边吃油饼，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看见他手里的油饼很像昨夜里的油饼，他跳下自行车，推着车子边走边问：“狗剩小东西，现在都吃大食堂饭，你手里的油饼哪来的？”狗剩猝不及防看着程亮阴险狠毒的脸色，吓得说话也哆哆嗦嗦：“我……我……”他想起夜里妈给杠叔说的偷油饼的经过，耳边又响起妈妈嘱咐他的话：“狗儿吃吧，在学校里别对旁人说。”他说：“我捡的油饼。”程亮一点儿也不相信他的白话，紧紧地逼问：“你啥时候捡的，在哪里捡的？”狗剩看着他的绿色的小眼睛里射出瘆人的凶光，忽然厉声地说：“你管我在哪儿捡的干啥？”程亮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问：“你的白话说得不圆活，是不是你家大人偷了食堂的油饼给你吃？你家离食堂最近。”小狗剩伶牙俐齿：“我家离食堂近就偷食堂的油饼了，你看见我家人偷食堂的油饼了？”程亮看着狗剩憔悴发黄的小脸，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小东西嘴像小刀似的，倒问起我来了。小狗剩，你今天必须说清楚你手里的油饼，在哪儿捡的！”程亮狠狠地戳了他额头一指头：“野骨头，下午学校就开除你。”下午。六圣庄小学校。校长办公室里。小狗剩低着头站在老校长面前，这位老校长五十多岁，身材瘦削，脸色憔悴，像鸽子一样的眼睛经常露出善良和惶恐的神色，头发已经花白，身上穿着旧旧的粗布衣裤，脚上穿的解放鞋有几处已经绽了口子，他爱怜地看着站在桌前垂首不语的小狗剩，问：“狗剩同学，大队程主任叫我问问你，你今上午吃的油饼哪来的？你要说实话。”
小狗剩附在老校长耳边一阵低语，老校长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走出办公室，对站在窗外偷听的程亮说：“程主任，狗剩说昨天夜里他去厕所撒尿听见街上有三声狗叫，他跑到街上看见有半拉油饼，捡起来夜里没有舍得吃，拿到家里装进书包里，等到今天中午饿了吃。”程亮忽然想起昨夜里自己在食堂听见狗叫，他急慌中把手里半个油饼扔在街上，追打野狗的情景……他像自行车的内胎松了气一样。“老校长，狗剩吃油饼的事你就别追问了，这事算了！真他妈的邪门了。”他摇摇摆摆地走出小学校的院子，骑上自行车又跳下车，看见后轮胎已经没气了。他推着车子走在玉米地旁边的路上，桂芝着一个竹篮子从玉米地里走出来，裤腿被庄稼叶子和青草上的露珠浸湿了半截，鞋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黄泥巴，篮子里有几把碧绿的青草和一个铁铲子，眼睛里不断地流露出忧伤、惶恐和无奈，看着一望无际的碧绿茂盛的大田里的玉米，低声嘟哝着：“庄稼长得是不孬，可是老百姓天天饿肚子，吃不上一顿饱饭。”程亮把自行车扎在路边，看着无精打采的桂芝问：“杠杠家的，你不在玉米地里好好劳动，跑出来弄啥？嘴里嘟嘟哝哝些啥子？是不是说社会主义的坏话。”桂芝斜他一眼：“谁敢呢？”程亮心里想求人，脸上立即堆出笑容：“狗儿妈，我听说你在东王村当闺女的时候就是一个能人，学啥会啥，见啥懂啥，还不用老师教。比有的大男人还能。”桂芝又斜他一眼：“大主任，今儿个日头咋从西边出来了？你给我这个缺能少耐的富农婆灌顺耳朵话，不会是有啥事需要我做吧？再说了，心灵手巧有啥用，还不得天天忍饥。”
她看见自行车轮胎没气了，故意说：“主任，你刚才咋推着自行车走路，是把自行车当拐杖吧？”程亮忍着满肚子火没有发作，说：“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这车胎三天两晌跑气，老修补不好。”桂芝说：“你家有燃油自行车，你为啥不骑？”程亮说：“我嗅见汽油味真恶心，走村串巷转庄稼地，三四里的路程，用不着那冒烟的，骑着原装自行车反而更便当，还锻炼身体。”桂芝说：“你是当官的，又有钱，自行车坏了，扔进水沟里再买新车。”程亮说：“咱别磨牙了，我的自行车胎泄气，你能不能给我修补修补？”桂芝说：“又不是我把你的车胎弄烂了，和俺没关系。”程亮说：“你这娘们今儿说话咋像吃了炸药恁难听？”他看着她着的竹篮里的草，故意找碴儿地吼道：“杨桂芝，你犯了大错误了，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你为什么把社会主义的草都拔了，这可是上纲上线的原则问题，这是严重的阶级斗争！”桂芝的脸顿时吓得青一块黄一块，豆大的汗珠儿滴了下来，几乎哆嗦着说：“主任，你别吓唬我这老娘们，俺家成分高，经不住你上纲上线地折腾，再说了，我公公婆婆，我男人杠杠，我儿子狗剩，都是规规矩矩做人，踏踏实实劳动认认真真读书的农民和学生，俺们走一步看三眼，看看自己的脚步是不是走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再说了，你不也是大会上喊破喉咙哇哇叫，小会上龇牙咧嘴叫哇哇，要社员们抓革命促生产吗？生产组长派我来拔草，你这个主任咋能说我拔草就是拔社会主义呢？”
程亮说：“就算你拔草是促生产吧。我的车胎泄气了你修不修？你有修自行车的技术，三里五村的人都知道你是一个能女人。”桂芝叹了一口气：“好吧。”程亮见桂芝答应修车，脸上露出笑容：“一会儿我把自行车推到你家，你给我修好了车胎，我能骑上自行车视察大田里欣欣向荣的庄稼，视察社员们立下愚公移山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冲天革命干劲，也算是你对抓革命、促生产的一个贡献，也算是你与富农家庭划清界限，坚决站在革命人民一边的突出表现。”桂芝说：“你别给我戴恁多红帽子，把自行车推我家吧，野地里也没有工具。”程亮说：“你早这么爽快，也省得我与你磨半天牙。”三天后的一个上午。程亮又推着那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走进桂芝的院子里，恼羞成怒地吼着：“杨桂芝，你从东厢房滚出来，咋修的车胎，刚骑三天又泄气了，我怎么能骑车去大田里视察社员们冲天的革命干劲？你还讹我一块钱！”桂芝腰束围裙扎煞着两只沾满榆树皮面的手从屋里走出来，也是没一声好气地说：“主任，你可不能红口白牙说那卷舌头的话，补车胎给修车费天经地义，这是人老几辈子的规矩。我给你补好了破车胎，满打满算收你一块钱费用，咋就讹你了？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我给你打了五折哩，要是给外村人干这活，至少收他两块钱，你还不知足了。”程亮色厉内荏：“一块钱咱不说了，权当是被小偷割包了。”
桂芝气愤地咬牙瞪着他，几乎吼起来：“你说话积点德中不中，谁是小偷，我是小偷？偷你米了，偷你面了？偷你煤了，偷你柴了？话出你的口，咋恁损，你头顶上老天爷盯着你哩，你满嘴喷粪，小心响天雷龙抓你！”程亮恼得像一头野狼吼着：“你这个富农婆娘今儿个想造反不是，敢与革命委员会主任顶嘴，这可是严重的阶级斗争！”桂芝听见阶级斗争四个字垂下头不吭声了。程亮也知道，只有用“阶级斗争”四个字压她，才能狠狠打击这个臭婆娘的嚣张气焰。他看见桂芝被阶级斗争镇住了，自己也不想与她多闲话，直说了：“狗剩妈，你再看看我的车内胎，咋又泄气了？”上一次，他把自行车放在杠杠的院子里后转身走人。今天他蹲在桂芝身边，眼睛看着她怎样修车，以防她捣鬼。桂芝扒下车后轮的外胎，拽下车内胎，在水盆里转动一会儿，内胎的小孔里叽叽地射出水线。
她说：“主任，你这个车内胎是旧的，它出过大力气了，如果挖肉补疮，你骑三天，它还会漏气。”程亮的两只眼睛睁得像大枣：“你胡说，我买的是新车，车把和车梁上的光芒能照见人影，连个小螺丝钉都是新的，内胎咋会是旧的？”桂芝说：“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你把车推走，这车胎我不补了。这年头，啥物件没有假冒伪劣，有的男人的野媳妇冒充正宫娘娘走人家娘家，被人家小舅子打出门去。”程亮的脸红到了耳根，眼前恍恍惚惚地看见小舅子提着棍子向他扑来，他捂住脸惨叫一声：“毛留，姐夫错了，以后不采野花了。”他定了定神，小舅子毛留的影子在眼前消失了，他恨得牙根直痒痒：“杨桂芝，你说车内胎是旧的，就说是旧的，少拿簸箕斗晃动一连一大串中不中，打盆说盆，打罐说罐，别扯那一扁担抢不着的事。”桂芝心里真痛快：“咋，你心虚啥，你又没有挨小舅子棍敲慌啥？”程亮又气又急又无奈：“杨桂芝，你今儿个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好，就算是出过力的旧内胎，你说咋办吧。我总不能把一百七十多块钱买的这辆新呱呱的飞鸽牌自行车当废品卖了吧？还是天津产的，你去过天津吗？那城市大老鼻子啦。”桂芝一副认真关心他的样子：“那也不至于，这车一会儿半会儿也修不好。下午我去东王村集镇的五金店里买一个新内胎装入车圈里，保管你骑到猴年马月不会漏气。”程亮的精神防线完全垮了，任桂芝摆布：“一个新内胎多少钱？”桂芝说：“我也不知道，买回来再说吧，我先把钱给你垫上。”
程亮想了一会儿说：“我不能叫你给我垫钱，我的口袋里总比你的要鼓得多吧。上个月我去东王村五金店买过一个不锈钢锅，顺便问过自行车内胎的价钱，一根赤喇喇新的车内胎不贵，才七块钱。”桂芝问：“主任，你的消息准不准呀？”程亮说：“我哄你我是大老鼋。”他的两只手比一个鳖的形状。他从口袋里掏出七块钱塞进桂芝的手里说：“跑腿钱我就不给你了。”桂芝把七块钱装入口袋里，叹了一口气：“俺农民没啥能耐，笨力气还有一把。街坊邻居住着，说跑腿钱多薄气。”夜。东厢房床上，小麻油灯闪烁着微弱的亮光，桂芝把手里的七块钱塞入杠杠手里，笑眯眯地说：“当家的，今儿个我又坑程亮那鳖孙七大毛。（豫北农民把一元钱叫一大毛，七元钱是七大毛。）杠杠看着手里的七块钱，说：“前两天你坑他一大毛，今儿又坑他恁多，那个鳖孙精得一分钱掉土里伸出十指掏，他的钱咋恁容易坑？”床上躺着的狗剩睁着两只小眼睛静静地听着妈妈的“战略战术”。桂芝兴奋得话也颤抖了：“我第一次补好车内胎的窟窿，又用针尖在内胎的完整地方扎了一个小孔，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这个小孔漏气慢，当时车内胎打足了气，骑两天没事，第三天内胎就扁了，所以他还得找我来修车，今儿个我比鸡骂狗恶心他半天，气得他七窍生烟，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车内胎本是新的，我说是旧的，他给我七大毛叫我买新内胎。”杠杠说：“你咋没有去东王村买新内胎？又把七大毛给我了，他要是知道你诳了他，会依你？”
桂芝说：“你咋也是个直肠子。对人对事你只要号住他的脉，就没事。程亮那个龟孙坑社员的血汗钱多了。”这几天，他急着骑自行车转悠，我给他修好的那辆燃油自行车他又不喜欢骑，他说喜欢骑原装自行车。车子坏了三天，他急得抓耳挠腮，这个时候，叫他‘出血’，他准不会小气。只要我给他修好车子不漏气，他才不会扒下车胎看是新胎还是旧胎哩。杠杠，我两次坑他八大毛抵你干俩月的劳动工分钱。”杠杠又把七块钱放在桂芝的手里： “明天你去东王村集上给狗剩买一条新裤子，孩子上学整天坐凳子，裤子上的屁股地方都磨烂了。咱不能让孩子穿着露屁股的裤子上学。”桂芝感激地看着杠杠，心里说：“你真是狗儿的好叔。”床东头狗剩的小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