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秋的傍晚,冷风摇撼着干枯的树枝。六圣庄里的杨树榆树桐树和槐树,飘飘洒洒地落下一层密密实实枯黄的叶子。
家家户户的屋顶已经熄灭了往日做晚饭的袅袅炊烟。村西头大食堂的院子里,男女老少社员们排着长长的一路纵队,手里拿着队干部发的白瓷大碗,慢慢地向前移动,依次在大铁锅前盛汤面条。盛了饭的人们仨一堆俩一群地蹲在地上,愁锁眉梢地吃着大食堂赐给的“美餐”。王大嫂端着盛满清汤的大碗,大碗的汤晃动着月亮的影子,她喝了一口不咸不淡的清汤,满腹怨气:“吃大食堂哩,肚子饿得像一个空篓子,有个红薯尾巴吃吃也中啊,非喝这清汤寡水灌大肚不中,这汤实在是灌不进去。”桂芝走到她跟前,四下瞅瞅,低声说:“王大嫂,别说了,小心程亮抓你的阶级斗争。”王大嫂说:“杠杠家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不怕,我是贫下中农。”程亮走过来,两只眼睛像大枣一样瞪着王大嫂,吼道:“顺子他妈,你别以为你是贫下中农就可以信口开河,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要是报到公社党委,判你三年,定你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罪是轻哩!”王大嫂嘟嘟哝哝,声音明显低微了:“就是住小黑屋也不会喝这么稀的饭吧,也没有馍吃。”程亮说:“大家都没说公众食堂不好,就你头上戴袜子——能出脚来了,你再说,我可真抓你的现行了,现行可不论是什么成分。”他转身走了。王大嫂不再说话了,她想程亮手里握着杀人刀,我不能再耍二百五,拿着鸡蛋碰石头,自己少说几句牢骚话,也当不了哑巴。旁边有几个吃饭的老汉和妇女眼睛流下敢怒不敢言的泪水,泪水落在汤碗里,他们觉得喝在嘴里的汤又苦又咸又涩。有一个喝着汤的老太婆看看王大嫂,觉得王大嫂说出了社员们的心里话。
一个老头对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低声说:“留根,三十年前,你不知道,我给地主打长工,一年四季也能吃饱馍饭,好歹不忍饥。我租种了地主王老根十亩地,拾掇两头牛耕耙,一年两季打五千斤粮食,王老根收走三千五百斤,我还有一千五百斤,算起来也是吃喝不完。今年夏天我只分了二十七斤麦,天地差别哟。”名叫留根的小伙子说:“三伯,别说了,程亮要是听见了,又该说你这个老贫农的屁股坐到地主的椅子上去了。”一个年轻妇女拽一拽老汉的后襟角,又惊恐地看一看走进伙房的程亮,说:“爹,你心里想一想过去的事没啥,可别说出口。留根兄弟说得对,咱别被程亮抓小辫子。”程亮从伙房里打着饱嗝走出来,趾高气扬地瞪着吃饭的社员们,双脚响咚咚要把地跺塌似的在院子里走着。
他好像听到了老头说的话,狠狠地瞪了老头一眼。那个年轻的媳妇,忙拉着老头的一只手,惊恐无奈地走出食堂的院子。老头是一个直性子,心不平嘴里光想叨叨。奶奶受穷受苦一辈子,流了不少眼泪,苦涩的泪水把两只眼睛涩得微微红肿,看什么东西也模模糊糊,她喝完大碗里的清汤,手里的两根筷子把碗底那一小撮碎面条拨拉进嘴里,脖子伸了一下,咽到肚子里,手里的筷子还在碗里拨拉着,生怕留下一根碎面条,在碗里浪费掉。老人家把手里的碗筷放进水池里边,眼睛看一会儿伙房,欲言又止。爷爷喝完碗里的汤,把碗里一小撮碎面条拨在杠杠的碗里,说:“天天你在地里干重活,这两天我胃里满满的,你吃吧。”杠杠看着碗里的碎面条:“爹,您年龄大了,本来你碗里的面条就少,我不能吃你那一份。”爷爷厉声道:“少废话!”杠杠就把碗里的两份面条拨拉进嘴里。狗剩背着书包走到食堂里边,一个名叫小翠的年轻女炊事员盛一小碗稀汤面条递给他,他看着笼里还有两个熟红薯,吐出舌尖抿几下唇,端着汤碗走到桂芝的身边,用筷子把沉在碗底少许的碎面条拨拉进嘴里,像喝药水似的喝着碗里的清汤。桂芝看着他又黄又瘦的小脸像刀条一样,又看见他喝清汤的难受神色,不禁潸然泪下,把自己碗底的一点点碎面条全部倒进狗剩的碗里,狗剩感激地看看她,三扒两捞就把碗里的面条吃完了。
他的双手捧着碗吐出红红的舌头把沾在碗里的面条星儿舔得干干净净,嘴吧嗒了几下还想吃,可是碗里已经空空如也。他问:“妈,你净喝清汤,把一点点的碎面条给我吃,你不饥?”他朝厨房努努嘴:“我刚才看见厨房的笼里有熟红薯。”桂芝叹了一口气,低声骂:“炊事员也专会浮上水,那些熟红薯是他们孝敬程亮的。”狗剩说:“熟红薯又软又甜,可好吃了。”娘儿俩走在回家的路上,桂芝问:“狗儿,作业都做好了吗?”狗剩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算术本递在桂芝的手里:“妈,你检查我的作业吧。”桂芝一页一页地掀着算术本。本子上边的习题全是对号,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又问:“你考试得多少分?”狗剩说:“语文得92分,算术得100分。”桂芝说:“你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大学毕业了,去大城市工作,一个月拿八九十块工资,就能吃上大白馍了,比熟红薯好吃多了。”狗剩咂咂嘴:“妈,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真吃到大白馍一样的美气。”桂芝说:“狗儿,你真有吃上大白馍那一天,妈就是死了,也闭眼了。”狗剩噘着小嘴:“妈,我宁愿吃不上大白馍,也不叫妈死。”桂芝抱起狗剩走着路:“俺狗儿是一个孝顺孩子。”桂芝忽然头晕目眩,不禁摇摇欲倒,狗剩急忙扶着她慢慢地走进东厢房。夜。西屋一张宽大的薄板床上边,爷爷睡在床东头,奶奶睡在床西头,两个老人此起彼伏地长吁短叹。爷爷哎了一声:“杠杠他娘,我饥得心里发慌,有点儿上不来气,胃里空空的疼,身子骨这个把月垮得厉害,不一定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蹬腿了,这个家你要多操点心。杠杠只会下力气干活,他领家挣钱没一点材料气。桂芝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她能嫁给杠杠,是咱儿子的福气,也把人家委屈得不轻。
狗剩虽说是桂芝要她娘家嫂的孩子,但咱们对这个孩子也是知根知底的,那孩子多精明,小心眼多灵通。”奶奶叹了一口气:“他爹,你别想得太多,粗茶淡饭骨肉硬,虽说是饥一顿饱一顿,咱穷人照样活大寿星。只是这一日三顿清汤寡水灌大肚,两泡尿一撒,前肚皮贴着后肚皮。白天在人堆里说着话儿还不觉得老饥,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真能把人饥死。”爷爷说:“人饥过了头,反而不觉得饥了,我这会儿觉得心里老闷。”奶奶说:“你忍一忍吧。等到天亮我叫杠杠去村医疗室给你买一包舒心丸吃吃就不闷了。”爷爷说:“日子过得揪心,吃舒心丸有啥用。再说家里镚子儿没有,杠杠不会挣一分钱,可别叫桂芝走东家去西家塌窟窿借账,去给我买那不治病的药。”东厢房里。厚笨的大木床上边睡着杠杠、桂芝和狗剩。杠杠下午在西洼坡平整土地,他和几个男劳力把高处的土用锨挖到平板车上,再拉到东南角低洼的地方铺平摊均匀,累得他筋疲力尽,全身汗湿衣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桂芝轻轻地推一推他的肩膀,低声而羞涩地说:“杠杠,你俩月都没有碰我了,你都一点也不想?”杠杠呓怔着翻一下身,说:“黑馍黑饭也吃不饱,忍着饥干重活,四两力气也没有了。过两天我侍候你。”黑暗里,桂芝流下了无声的泪水。忽然,她听见床那头狗剩说着梦话:“熟红薯,大白馍……”孩子咯咯吱吱地咬着床头露出的一块桪木。饥饿把人们折磨得变形变态了。一股葱油饼的香味从窗隙门缝里吹进屋,狗剩和杠杠又睡着了。桂芝耸耸鼻子,自言自语:“真香啊。”大食堂就在东厢房的隔壁,每天都有热馍气和炒菜的香味儿飘进这座简陋贫瘠的屋子里。有时候,桂芝这一家人饥饿难耐的时候,使劲地嗅一嗅热馍的气味和炒菜的香味,好像就不觉得太饥了。这真是一种不花钱的嗅餐。
不过,这种嗅餐最多持续一两分钟,这屋里人们的肚子又叽里咕噜像赶大车,而且比没有嗅到这种馍菜味儿时更强烈。桂芝悄悄地走下床,轻轻开了屋门悄悄地走出去,顺着墙根儿来到食堂门口,从半掩的门缝里看见翠花在火炉的铁鏊上烙油饼,程亮在旁边一只手拿着油饼吃着,一只手抓摸着她的奶子。“日你娘,程亮,热油饼塞不住你冷屁股眼,狗爪子真贱!”翠花骂着。“汪汪汪……汪汪汪……”桂芝急中生智学了几声狗吠,她转身躲在门口的一堆干玉米秆后边,慢慢地蹲在地上。“不好,有狗!”程亮惊愕慌乱地扔下手里的半个油饼,错把手里的油饼当成了砖头,慌乱中从门后抓着一根木棍。翠花放下手里翻饼的铁皮手板,也抓起身边的一块砖头,两个人跑出伙房。程亮一边跑着,头前后转动,睁圆惊恐的眼睛四下里瞅狗,一边埋怨着身边的翠花:“都怨你烙的油饼太香,狗鼻子最灵,招来了野狗。”翠花一边猫着腰在夜色里寻狗,一边讥讽:“要是饼不香,野狗也不会抓饼在手。”程亮问:“你看见野狗了?快扔砖头呀!野狗在哪儿?”翠花笑道:“在我旁边。”程亮说:“你骂我!”两个人打闹着,寻打野狗。桂芝走进伙房,心惊肉跳地抓起面板上两张油饼塞进自己的大襟下边,一只手颤抖地摁着大襟,抖抖瑟瑟地跑出伙房。她的脸上冒出片片大汗,顾不得擦一擦就悄悄地猫着腰走进东厢房。
她坐在床边,轻声骂着:“社员们稀汤寡水顿顿涮肠肚,程亮和他的野鸡半夜三更吃油饼,这比旧社会的地主资本家还狠毒!”杠杠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他们没有点麻油灯。这时候,东方露出鱼肚白,天色已经微明了。狗剩也醒了,摸一摸被窝里没有妈妈,揉一揉迷迷糊糊的眼睛,哭着说:“妈,妈……叔,我妈哩?”桂芝的心慌得顾不上说话。杠杠以为桂芝是去厕所里屙屎,急忙说:“狗剩,别哭,你妈去后院屙屎了。”狗剩说:“妈屙一泡屎咋恁长时间?”桂芝转身急忙用一只手捂他的嘴,说:“狗儿,你别乱问,妈肚子里不得劲,在后院屙屎多蹲了一会儿,蹲得我腿都麻了。”狗剩低声说:“妈,你的手上咋是香味哩,还是葱油饼的香味?”桂芝的头上唬得一片冷汗,不由得恨声骂:“你个小东西今夜里穷酸话咋恁多!”狗剩使了一个小心眼:“妈,上早学还得一会儿,我再睡会儿。”他拉起被子蒙住头,被窝里,睁着两只闪光的小眼睛听着床上的动静。他觉得今夜妈的神情有些奇怪。
桂芝在黑夜里掏出襟下的两张油饼放在面板上边,拿起一张油饼,撕下一半递在杠杠手里,低而狠声说:“快吃!”杠杠心里全明白了——因为东厢房与队里的伙房只是一墙之隔。他一边吃着油饼,不由自主地吧嗒着嘴唇。“桂芝,你可真胆大!”桂芝低声说:“这年头,逼着好人当贼!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日七捣八有吃有喝!”杠杠说:“真香啊,过年咱也没吃过这东西。你说说,你去老虎嘴里拔舌头,咋不与我说一声?吃着这油饼,我心里都愧得慌,一个五尺高的男子汉还得吃自己媳妇偷来的饼。”
桂芝在黑暗里嗔道:“少废话,两口子分啥你我。你快吃!”“你咋钻进的伙房?”杠杠一边吃油饼一边问。桂芝说:“你嘴唇轻点声吧嗒,声音跟打卦板似的,要是被屋外人听见,半夜三更吧嗒嘴弄啥哩,咱处处都得小心。”杠杠牙齿咬饼的速度放慢了。被窝里的狗剩睁着眼睛听着父母亲的喁喁细语,他忽然坐起来。这时,天已黎明。桂芝说:“俺乖乖醒了。”桂芝说着给他半拉油饼:“吃吧,去学校里别对旁人说。”狗剩咬了两嘴油饼,咂咂嘴:“香死我了。”他忽然想起每天快到晌午的时候,他坐在教室里就已经听不清楚讲台上赵老师讲的课文,因为这时候肚子里饥得像赶大车似的,咕咕噜噜不停,他的耳朵里都是这种响声。他想把手里的油饼装入搭在被子上衣服的口袋里,等到中午吃,但是他又怕同学们看见,干脆把油饼装入肚里更安全,于是就狼吞虎咽地把半拉油饼吃完了,跳下床,穿上衣裤,在水盆里洗了脸,桂芝说:“你中午放学早点回来,别在路上和同学们打架。”杠杠说:“狗儿,咱村里有几个坏孩子,在路上你要是遇见他们别搭理他们,直走你的路。”
狗剩说:“叔,妈,我在班里学习最好,大伙选我当副班长。同学们对我可好了。就是那一天茅桶在村头晒太阳,他看见我上学,骂我是野骨头小带犊!妈,啥叫野骨头小带犊?”桂芝抓起案板上一把菜刀欲冲出门去。杠杠光着大脚板跳下床,死死拽住桂芝手腕:“桂芝,咱惹不起那个拐腿瞎眼!”桂芝简直歇斯底里:“我杀了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杠杠说:“狗儿他妈,你一个腿眼都健全的人杀了一个拐腿瞎眼的赖种,你能活?只要咱俩把狗儿当成亲生儿子,哪个龟孙放闲屁,只当大风刮跑了。
咱这个穷得老鼠啃砖头的富农家庭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夺下桂芝手里的菜刀扔在案板上。桂芝扑在他怀里,呜呜地哭着:“杠杠啊,我瞎眼了嫁给你,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不是一个男子汉哪,地头蛇太欺负人啦。”杠杠扬起一只手打着自己的脸说:“赖孙们有权有势,他们明火执仗欺负咱,咱就给他来暗的,今夜里你不就是给杂碎们来个暗的吗?他们丢了油饼也找不到拿饼人,气死他们!”桂芝说:“你不叫我去拼命是对的,我刚才是太恼恨了,我不该怪你,这年头,哪有说理的地方。案板上还有一张油饼,天明以后,让爹妈一人吃半个。”杠杠说:“你担惊受怕大半夜,也没咬一口油饼。”桂芝说:“只要这家里老的小的吃饱了,我也就不饥了。”她把案板上的一张油饼撕成两半拿在手里,说:“一会儿你去西岗坡平整土地悠着点儿,肚里有食了,身上来了力气,就一个顶俩地干活,不到半晌又饥又累也没有人关心你,现在分粮食还是人六劳四。”杠杠说:“我没有恁实诚。”桂芝说:“你还觉得你老透气哩(豫北农民把精明叫透气)。我把这两半个油饼给他爷爷奶奶送过去。”她拿着油饼走出东厢房,迈进了西屋里,一会儿,又空手走进东厢房里。狗剩说:“妈,叔,我上学去了。”他背着书包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里的小枣树跟前撒了一泡尿。
爷爷悄悄地走过来,老人家把半个油饼装进他的书包里,说:“好孙子,中午在学校饿了吃!”狗剩的一只小手在书包里摸着油饼说:“爷,”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轻声说,“这是妈给你吃的那半个。我吃过了。”爷爷说:“别对你妈说,上学去吧。”中午,狗剩在放学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四下看有没有行人。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多数同学都走进了各自的家门。一个名叫王小雷的同学站在家门口看着路上慢悠悠的狗剩,问:“副班长,放学了你咋走得恁慢,是不是家里中午没有人做饭。要不你来俺家吃饭吧,俺妈中午做玉米粥红薯疙瘩可甜了。”狗剩依旧慢悠悠地走着路:“谢谢小雷同学。俺妈在家给我做饭哩,我在想一道算术题老是算不对。”小雷说:“你每次算术作业都是对号,今儿咋想不起来了?”狗剩说:“人都有迷糊的时候。”小雷说:“你别想了,下午去学校再问老师吧。”狗剩四下看看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拿出书包里的半个油饼摁嘴摁腮地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