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桶把车停在浅水里，看着河里汹涌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地向前奔腾，那龟孙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两条腿颤抖不止。河南岸一间草屋门口挂着一个四方硬纸牌。纸牌上耀人眼睛地写着三十个红色大字：“河里有水妖，嘴大牙齿尖，人过吃人肉，车过胎咬烂。要想平安过，老汉细指点。”下边两个字更大——神卦。一个满头华发、衣衫褴褛的老翁戴着墨镜和口罩，操着广东口音：“过河算卦啰。”茅桶从河里的浅水中把燃油自行车推回到岸上，他湿了半截裤腿，哆哆嗦嗦地蹲在老翁跟前，像一个乞丐问：“喂，老头，河里真有水妖？”他胆战心惊地看着纸牌上的大红字。老头说：“小后生，往年这条河里的水有这么大吗？”茅桶说：“夏天我常来这河里洗澡，往年河水可平稳了，也不急，也不深，今年这河水流得恁吓人。”老头又问：“今年的河水咋流得像一条小黄河？”茅桶说：“我又不会算卦，咋能知道。”老头说：“这就是水妖在河里兴风作浪，它三头六臂五个嘴，七条尾巴九条腿，牙齿粗似指头长似筷，嘴像盆口，舌头大得像簸箕。”茅桶吓得倒在地上，一只手抹着额上脸上的片片大汗，不禁失声叫道：“娘哪，这水妖比狼比老虎都厉害。”老翁说：“那可不！它把东海的水吸过来了，要不这条小河咋会涨水哩？”茅桶目不转睛地看着不露一点脸容的老汉，问：“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此地人，像一个南蛮子（豫北农民把南方人叫南蛮子）。
老头说：“我是广东潮州人。”茅桶说：“怪不得你说话阴阳怪气的。看来我今天下午过不了这条河了。哎！”他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老头大手一挥：“不，车到水里自有路。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小伙子，这个时候，你就别再吭气了，我给你算一卦。我说得准，你照我说的做，保险你能平安过河，我要是算得不准，你砸了我的卦摊。”茅桶仰着憨脸像听天书一样，看着老汉右手的大拇指在其他四个手指头的指缝上移动着——“你是六圣庄革委会主任的独生儿子。”茅桶点点头：“俺爹是庄里的土皇帝，我就是少爷。”老汉说：“你这个村长的独子一条腿不得劲，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不过，比我强，我是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东西。”茅桶说：“老天爷，你一个瞎子咋算得恁准哩，我这都是胎里带的毛病。”老汉说：“你今年三十二岁，虽说你爹有权有势，可是媒人给你介绍的六个媳妇都黄了（豫北农民把失败叫黄了）。”茅桶叹了一口气：“都怪我这不争气的拐腿和一只瞎眼睛。”
老汉又说：“河对岸西王村有一家很穷的闺女愿意和你处一处，见见面。人家恐怕是知道你家财产不孬和你干部爹的权势，不管怎样，只要人家闺女能与你过日子都中。”茅桶说：“老汉你算得咋分厘不差？”老汉得意地说：“差了还能叫算卦？你今儿个去相亲！”茅桶说：“别提我心里多美气了！”老汉说：“可是你身上带了一个小怪物，对你今天相亲不利。”茅桶不由自主地摸一下内衣口袋，老汉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茅桶说：“我身上没有怪物。”老汉说：“你别嘴硬！你口袋里装有一个假玉石的大猴背小猴。”茅桶惊恐万分：“没有，我口袋里啥也没有。”此时的他想起了在家里程亮对他说的话，“儿啊，这个玉猴是让你拿去相亲的，对外人千万不能说。”老汉说：“小子，你对算卦先生撒谎要吃大亏。你别怕，我不要你那个玉猴，因为你那个玉猴真是一个小怪物，我还怕它咬我的肉，吸我的血哩。”茅桶害怕了：“老先生，大猴背小猴咋就是一个怪物，它真会害人吗？”老汉瞪他一眼：“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口袋里没有玉猴，这会儿咋就有了？”
茅桶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叫你哄人！”老汉说：“你口袋里这个玉猴看上去是个宝贝，其实是一个小砖头被一个巧手人刻成双猴，又在砖猴上抹了一层透明胶水，三两块钱都不值。这个砖猴里有妖气，妖气发作的时候就咬人。”茅桶彻底信服老汉了，不过，他还是说出了他爹对他说的话：“老汉，我信你的话，那我爹咋给我说这只玉猴价值好几个村哩。”老汉在心里笑着骂：“小兔崽子，价值连城都不会说。”他说：“你爹只看见砖猴外边一层晶亮，他不是神眼，当然看不见它里边的妖气。你要是相信你爹的话，这个卦我不给你算了，你就等着砖猴发作妖气时一嘴一嘴吃掉你身上的肉吧。”茅桶觉得老汉把他的事算得丝毫不差，彻底地信服老汉的话了。他怀疑爹也是被砖猴的妖气蒙蔽了。老汉又说：“真正的玉猴和同样大的砖猴比起来，玉猴轻，砖猴重。”其实老汉说了个反话，真正的玉猴比砖猴重。因为玉石比同样大的砖头重得多。茅桶的一只手隔着衣裳握住玉猴掂一掂，忽然觉得这只玉猴沉甸甸的。老汉看到他这一举动，说：“你把这只砖猴装在身上，想办的事办不成，还有生命危险。要倒大霉。”茅桶打了一个冷战：“请老先生说仔细一点。”老汉说：“你仔细想一想，你今天带着这只假玉猴去相亲，一定是叫女朋友开眼界，爱你有钱财，人家姑娘只要不憨不呆，保准能识破这只砖猴的真面目，你拿一个假玉猴去蒙人家，人家姑娘肯定生气，恼透了你，肯定不会嫁给你！”茅桶心里咯噔一下：“乖乖，日他娘，这个砖猴要坏我的好事呀！”老汉说：“其实你身上这只砖猴也不是没有一点灵气。”
茅桶气愤地说：“我看它是妖气。”老汉说：“你说到点子上啦。人们唱山歌是用嘴唱，猴子是用屁股眼唱，两只猴子比赛放屁，放的屁又响又臭，咚咚响。那两只猴子的臭屁气味扑到你口袋里的砖猴上边，这只砖猴就有妖气了，白天这只砖猴施妖气，夜里你光着身子在床上睡着的时候，这只砖猴的妖气就钻进你的被窝里，它爬到哪儿，你身上的皮肉就烂到哪儿，任凭你花大价钱买来灵丹妙药也治不好。”茅桶吓得脸色发黄，脊梁骨发冷，从口袋里掏出玉猴。老汉看见玉猴果然光辉四射，晶莹透亮。茅桶说：“我现在就把这只砖猴在石头上砸烂，看它还害我不？”
老汉说：“你就是把它砸烂，也是砸烂砖猴的躯壳，它的妖气你是砸不烂的，还在你身上咬你的肉。”茅桶吓得惊叫：“猴妖缠住我了，这可咋办？”他突然想了一个恶毒的办法，只要这个妖猴在别人身上，妖气就会烂别人的肉体，我就没事了。他忽然凶恶地说：“算卦的，我这会儿就把砖猴给你，你必须装进贴身衬衣口袋里边。”老汉惶恐地说：“我怕妖猴咬我身上的肉。”茅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你这个南蛮子来到我们豫北的地盘上，就得听我的，你要是不拿妖猴，我让我爹派民兵抓你。把你关在小黑屋饿你三天。”老汉叹了一口气：“哎！外地人来到这地方挣几块糊口钱也受欺负，拿来吧。”茅桶像把一只毒虫放在老汉手里似的长舒一口气：“算卦先生，谢谢你救我一命。”老汉说：“你没事了，我的命可危险了。”他把玉猴装入内衣口袋里，心里说：“今儿回家我给杠杠一个惊喜，看他以后还埋怨我只有一身笨力气，啥材料没有一点儿不？”茅桶又问：“算卦人，天底下真没有人能制服砖猴的妖气？”老汉想了一会儿说：“只有水和煤能灭它。”茅桶说：“你说仔细一点儿。”老汉说：“不过地上的水不行，只有天上的水才行。”
茅桶说：“天那么高，上边哪有水？”老汉说：“下雨啊。不过，还必须把七月七夜里三点五十二分下的雨接在水盆里，把这只砖猴放在水盆里泡它三天三夜，然后再把它从水盆里捞出来埋在煤堆里闷它三天三夜，它的妖气就灭了，它就原形毕露变成一块人人见了用脚踢的烂砖头。”茅桶打破砂锅问到底：“为啥在七月七夜里三点以后下的雨才能灭砖猴的妖气？万一那一夜不下雨呢？”老汉说：“耐心地等总会有一年七月七夜里会下雨的。你该听说七月七牛郎织女鹊桥会的故事吧？”茅桶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小的时候，我奶奶给我说起过，这个故事可好听啦。”老汉说：“七月七牛郎织女鹊桥会又伤心又高兴，泪水不止，这时候天上下的雨就是他俩的眼泪，又苦又咸，与平常的雨不一样。”茅桶又问：“那为什么还要把砖猴埋在煤堆里闷三天呢？”老汉说：“这种妖气非用水淹火烤不能灭它。但不是用明火是用暗火。你想想，烧着的煤是啥？”茅桶说：“明火。”老头又问：“不烧着呢？”茅桶又说：“暗火。”老头说：“这样一水淹一火烤就把砖猴的妖气灭了。”茅桶又说：“老算卦的，看来你还必须费大力气，下大功夫，操老鼻子的心才能保住自身哩。”茅桶看了看石子河，不禁惊喜地说：“老先生，咱俩喷了一大晌，河水小多了，流得也平稳了。”“我可以骑上燃油自行车过河了。”老头说：“我保证你稳稳当当骑车过河去相亲。”东厢房里。杠杠看着桂芝鼓鼓囊囊的口袋，笑得泪花飞溅：“桂芝，你装神弄鬼还办成了大事。你咋知道夜儿个石子河涨水？”“我听天气预报广播，石子河上游六个县连降大雨，河水猛涨。”杠杠问：“你咋又知道第二天河水又落了呢？”桂芝说：“我又听天气预报广播，今天石子河中游丘陵地区严重干旱，那里的农民截了石子河的水浇禾。”杠杠搂住桂芝的脖子，亲着她的脸：“你真是个狐狸精！”桂芝说：“咱一家人在程亮的手心里捏扁捏圆，我再不多几个心眼，这日子还咋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