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又把玉猴装进口袋里,说:“俺娘给俺的嫁妆,老天爷给俺出的点子,叫俺把这玉猴从狗嘴里掏回来的。”她拿起案板上一只碗,掀开水缸的木盖,弯腰从水缸里舀了一碗冷水,咕咕咚咚饮完碗里的水,用手背抹下唇上的水珠,她把碗又放在案板上边。杠杠睡意尽消,从马扎上边跳起来,问:“你给程亮的燃油自行车修好了?你还怪中哩,你用啥法子把咬进狗嘴里的玉猴又整回来了?”桂芝一只手抚摸着杠杠的光头,嬉笑里含着些微嘲讽:“我的傻蛋蛋哪,我红口白牙给你说……”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清风徐徐,白云蓝天。杠杠在大队木工组和一个叫小楼的年轻人拉大锯,他俩把一棵粗大的柳树锯成木板,准备给小学做桌椅。程亮垂头丧气地走过来,说:“杠杠,我给你谈一件事。”他斜一眼小楼。小楼知趣地走向门外,嘴里说:“我去东头供销社买包旱烟。”程亮异常亲热地指一指一张新椅子,说:“杠杠,木匠这活累死人,你坐下歇会。”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大前门香烟,手指从烟盒里夹出一支香烟递给杠杠,自己拿出火柴燃着一支烟吸着,又给杠杠燃着烟。杠杠吸着从来没有吸过的香烟,说:“洋烟的味儿和旱烟的味儿就是不一样,吸着真滋润。”他百思不解,程亮今天为什么对他这么一个富农子弟客客气气。
因为平常程亮看见他恨不得掐他几下,今儿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又是让座又是递烟?程亮一边吸着纸烟一边笑着说:“杠杠,我今儿个找你有点儿私事,我家里那一辆燃油自行车坏了,修车子我一窍不通,我那个拐腿一条瞎眼一只的儿子茅桶整天缠磨我,叫给他再买一辆新车,你评评理,那一辆新车才买来仨月,有一点小毛病就不要了,我就是有万贯家财也搁不住他泼呀。你去看看我那一辆只哼哼、不走路的燃油自行车,检查一下毛病出在哪儿?”杠杠心里说:“你这个主任也有求我的这一天,平常你见我,就知道吹胡子瞪眼珠,骂我是地富子弟,下等人!”他说:“主任,自行车还烧油?”程亮说:“茅桶是个瘸腿,我在自行车的架子上装一个小型燃油机,他骑上车双脚不动车就能跑了。”杠杠说:“你家两辆自行车?”程亮说:“我骑的那一辆自行车是原装不用改造。”杠杠说:“主任,隔行如隔山,你看我会木匠,就以为我是万事通啊。修理车辆这种活我还真没有摆弄过。”
程亮两只玉米籽似的小眼睛闪着瘆人的绿色的光芒,瞪着杠杠,阴毒地说:“你在我面前还拿一把?”杠杠心里微微惶恐了,刚才拉大锯也没有冒汗的身体这会儿已经汗湿衣衫了,双唇微微颤抖了:“主任,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哩,咋敢在你面前拿一把?修车是硬碰硬的技术活,我不懂装懂不是更招你恨我吗?”程亮低下头又斜瞅他一眼,心里嘀咕,也许这小子真是个榆木疙瘩。杠杠说:“主任,我媳妇桂芝在娘家当闺女时候,摆弄过生产队里的柴油机,她会推磨也应该会推碾。”程亮像在阴雨天又看见太阳似的说:“你快回家叫桂芝帮我修燃油自行车。杠杠,一会儿我另派一个人和小楼拉大锯,这几天你在队里干点儿轻巧活。”杠杠的脸上露出一丝很不自然的笑容:“那中,我这就去东厢房叫桂芝给你修燃油自行车!”东厢房里,杠杠问:“程亮家的燃油自行车出的啥毛病?”桂芝笑得前仰后合: “我去他家摸弄一下那辆车,根本就没一点毛病。”杠杠问:“没毛病为啥开不走呢?”桂芝忍住笑:“程亮的瞎眼儿子把开油门的钥匙日摆丢了,他拿一把和车钥匙近似的备用的屋门钥匙开油门,燃油车能启动才怪哩,再说程亮也不经常骑那车,他也看不准钥匙是真是假。”杠杠咬牙切齿地说:“报应,他爹黑心烂肺,坑害村民,就得叫他有一个拐腿瞎眼的儿子!”桂芝说:“我给程亮说燃油车的毛病可不小,修好车最快也得四天。
他问:‘四天能修好吗?’我说,我夜里加班干,四天以后,保证能让燃油自行车哧溜一声就上路跑了,我就在他家吃住四天四夜,四天顿顿都有鸡蛋猪肉,四盘四碟。后来我在他家的墙旮旯的一个碎布头筐里找到了燃油自行车的钥匙。不过,当时,我没有与程亮说这件事。”杠杠笑出了眼泪:“我真想唱几句!”桂芝又说:“前天夜里,我在程亮的西屋睡觉,隔着窗户我听见内室里程亮和他媳妇说悄悄话。我一会儿打几声鼾,那两个狗男女以为我睡着了。”杠杠笑着打了她一拳:“看不出来你还会装神弄鬼。”桂芝说:“我听见程亮说,‘茅桶他妈,我叫你看一件宝物,看一看,摸一摸,你就变成神仙了。’她亦惊亦喜:‘你还是大队干部哩,哪来恁些迷信,你又讹诈旁人啥东西啦?’程亮说:‘你别说恁难听中不中!那天晚上杠杠的儿子狗剩偷吃队里的麦子,被我逮个正着,我要告诉小学校,开除他,他娘桂芝吓坏了,跪天跪地求我对她儿子高抬贵手,我高低不依她。她就跑回家给我拿来这个玉猴,我才饶了狗剩。’他把玉猴放在兰慧的手里。”再说趴在窗口偷听偷看的桂芝,她恨得咬牙切齿。兰慧拿着晶莹透明的玉猴,爱不释手,不禁脱口而出:“娘啊!清水一样的晶亮。”她问程亮:“你知不知道这宝贝值多少钱?”程亮又看着她手里的玉猴,说:“这玩意的行情我不懂,我估摸着这只玉猴至少也值万儿八千块,不过在咱们农村没有人能买得起,即使有一两个暴发户人家也不一定花大价钱买它。”
兰慧说:“咱俩都是快五十的人啦,一个儿子茅桶眼睛瞎一只,那一只也是六成眼睛,一条腿也拐着。咱的家境虽说殷实,可是茅桶都三十拐弯了,还没说上个媳妇,这半年多来,我托了十几个媒婆给茅桶提亲,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昨晚西王村的赵三娘屁股蛋扭成两半似的来找我,她说他们村张老四有六个闺女,老三闺女二十八了,愿意见见咱茅桶,处一处。”程亮问:“女孩子二十八了没找婆家,怕是有啥毛病吧?”兰慧说:“咱别挑剔驳斥人家了。只要人家闺女见了咱茅桶,愿意嫁他,能叫咱俩在入土前抱上孙子,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还听赵三娘说张老四家很贫寒。大闺女穿过的衣裤留给老二穿,老二穿旧了,再传给老三老四老五老六穿。等到老六穿过的衣裤,手一摸布,布都烂成末了。后边的几个闺女都没有扯过新花布做衣裳。我想叫茅桶明天带上这个玉猴去相亲,那个三姑娘见到这宝物肯定不会嫌弃咱茅桶眼瞎腿拐。再说了,咱家也趁打听,你是六圣庄的人物,家里楼房瓦舍,吃的穿的用的在咱村没有人能比的。”程亮琢磨了一会儿,说:“茅桶的心眼直得像一根竹竿,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他,谁知道他能不能保护好。
头一次见面,叫茅桶不能把玉猴给三姑娘,让她看看玉猴是亮亮咱的家业。她要是与茅桶结了婚,到那时候,再把玉猴给她也不迟!”兰慧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叫茅桶带上玉猴去相亲,就是吸引那闺女。”程亮说:“去西王村还要经过一条不浅的石子河,河上也没有桥,茅桶要是骑着桂芝刚修好的烧油自行车过河,河里水深的地方能淹住车把子。”兰慧说:“你别前走三后退五了,男子汉没一点爽朗劲儿,你想那么多也是瞎操心,我听说有不少男男女女骑着自行车,过河也没事。明天只要茅桶带上这耀眼猴去相亲,准能把三姑娘领回来。虽说玉猴值万贯,咱老把它放在屋里,也给你我生不了孙子。”程亮说:“你说得也在理,不过,我总觉得这事有点悬。”兰慧说:“舍不了东西,娶不来媳妇,咱茅桶虽说眼瞎腿拐,他心里啥都清楚不是?悬啥悬。睡吧。”西屋里。桂芝从窗口走到床边,她没有躺下,坐在床上想着心事。天刚亮,就见茅桶骑上修好的燃油自行车穿着新衣新鞋向西王村驶去。她说:“程主任,燃油自行车我修好了,也能上路奔跑了,我该走了。我回家里睡一天!”程亮说:“你回家吧!”我看着大街上没有人,钻到一个拉棉花包的马车里来到石子河旁边的一间草房里。茅桶的眼睛不打实,他骑燃油自行车也比马车快不了多少。赶着装有棉花包的马车的老农鞭子甩得啪啪响,三匹马都是四蹄腾空,飞一样地向前奔跑,超过了茅桶骑的燃油自行车,拐腿独眼的茅桶骑着崭新的燃油自行车,嘟嘟嘟地驶进石子河里。河对岸就是西王村。今年的雨水稠,石子河的桃花汛来得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