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说:“爹,小学校放麦假了,老师让小学生们帮助生产队拾麦子。”爷爷叹了一口气:“咱狗剩不去拾麦子,也不挣那工分。昨夜里,你姨走了以后,你把杠杠寄来的钱全给了我,我一夜没有睡着觉。桂芝,我们这个家亏欠你呀。”桂芝忍不住擦着脸上的泪水,说:“爹,咱一家人就别说外套话了,都在一个锅里搅稀稠,谁也不亏欠谁。倒是您和妈都上了岁数,还天天去地里忙活,我做晚辈的也没有给您二老做过几顿可口的馍饭吃。”奶奶说:“屋里盆底朝上,缸里也没有一把粮食籽,地里长的庄稼再好,也吃不到咱们嘴里,巧媳妇也做不出没有米面的馍饭哪,再说了忍饥的也不是咱一家。”
爷爷说:“桂芝,夜儿个我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睡不着。”奶奶斜他一眼:“一整夜都不安生,跟鳖翻潭似的。”爷爷瞪一眼奶奶:“你老婆子就知道夜里呼呼大睡,家都成这样了,你心里还像喝了凉水,一点沉重也没有。” 奶奶垂首不语。爷爷又看一眼坐在床上垂头落泪的桂芝:“媳妇,我想了一百遍,你必须趁着狗剩不上学,领着孩子去甘肃找杠杠,他现在能挣钱了,你们一家三口不能这样常年分开,你也该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啦。这七十五元钱你都带身上,路上花。”桂芝说:“爹,您睡觉也为儿女们打算,我不去西边找他,我要是走了,您和妈都老了,谁给你们挑水做饭。洗衣裳?”
奶奶说:“儿媳妇,你只管去找杠杠别考虑恁多,我和你爹虽说上了岁数,可是庄户人常年风里雨里张罗,没灾没病的身子骨比那城里的年轻人都硬朗,家里的大事小情俺老两口都能料理,你只管带着狗儿走!”爷爷说:“真有个阴雨天气,家里吃担水,你王大嫂儿子顺子十七岁了,那孩子长得五大三粗,又知道礼数,像我亲生的没二样,我吱一声,他的腿脚跑得颤颤的都把水缸挑得溢边漫沿。”桂芝说:“爹,娘,我也真想他呀,他能给家里寄这些钱来,我估摸着他在西边站稳了脚跟。中,我听爹娘的,就领着狗剩去找他,我拿走四十块钱,给您二老留下三十五块钱零花。”爷爷说:“儿媳妇,你要是个孝顺媳妇,就把这七十五块钱都拿走。穷家富路,你年轻,没出过门,你不知道出门有多难,你还带着孩子,动动步都得花钱。”奶奶坐在马扎上困倦得打着盹儿。
爷爷说:“我出去一下。”他走出东厢房,一会儿,他拿着一把青枣走进屋,他把手里的青枣装入狗剩的布衫口袋里:“孩子路上吃。”桂芝说:“爹,枣还没有长熟,你咋摘了?”爷爷摸着狗剩的小脸:“孩子要走了,等不到枣长熟了。你娘俩上路吧,赶早不赶晚。”桂芝领着狗剩走出东厢房,两个人迈进了王大嫂的屋子里。东厢房里。爷爷还是坐在破罗圈椅子上。他拿起桌上的旱烟管的铜头伸进烟布袋里装烟末,手摇动了半天,铜头的窝窝里也没有装进烟末,他觉得烟布袋里好像有啥东西,他伸进两个手指头,从烟布袋里夹出了三十五元钱,老人看着手里的三十五元钱,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流满了泪水,埋怨的声音含着挂念:“儿媳妇,你娘俩带四十块钱走几千里路程,路上喝风哩。”坐在马扎上的奶奶有点儿神经质:“狗儿他妈,该做晌午饭了。”
爷爷坐在破罗圈椅子上也念念叨叨:“狗儿他妈,粥熬得稀一点儿,剩一碗榆皮面明儿上午再熬半锅粥!”邻居王大嫂走进来,擦着潮湿的眼睛,哽咽着说:“叔,婶,桂芝临上路时去我家哭了一场,她就是放心不下您二老。我说你放心去找杠杠,俺叔婶在家里有个大事小情有我和顺子哩,不会叫二老作难。”爷爷恍若隔世:“我咋觉得桂芝都走了仨月了。”他的泪水把双眼模糊了。“他大嫂,俺们家对不住桂芝呀,自从她嫁给杠杠走进这门里,没享一天福,倒是饿没少挨,罪没少受,难没少作。”王大嫂摆摆手:“叔,别说了,人的命天注定。”她抽抽泣泣地走出东厢房。奶奶走到院子里,仰脸看天:“老天爷呀,你行行好,积积善保佑桂芝狗剩顺顺当当找到杠杠,让他们一家三口有吃有喝有钱花,我死了也闭眼了。”火车站里。桂芝花了三毛钱买了一个红薯面窝窝头放在狗剩的手里:“儿,吃吧,一会儿上了火车就买不到东西吃了。”
一个着竹篮的小伙子在候车的人群里悄悄地走来走去。一个中年妇女问:“大兄弟,你篮子里装的啥金贵东西,大抹布盖得严丝合缝,还有一股肉香味儿。”小伙子说:“我打了一只野兔,煮得可香了,花椒、大料、桂皮都放了。一个兔腿六毛钱,买整个兔子四块钱,便宜到家了。”狗剩看着小伙子着的竹篮子,仿佛看见兔肉了,抿抿嘴:“妈,咱买一个兔腿吧,一人半个尝尝鲜。”桂芝说:“你杠叔寄的七十五元我给你爷爷留下三十五元,咱娘俩只带四十元上路,巩县(今巩义市)到兰州火车票一张十六块,你是儿童半票八块,咱都花了二十四块,儿啊,还有几千里路哩,咱不敢乱花钱啦。到了兰州,找到你叔,妈给你买仨兔子腿,让你吃饱。”狗剩吃完最后一块窝窝头,说:“找到俺叔就有好吃的了,其实他篮里的兔肉一点也不香。”说完咽了一口唾沫。巩县火车站站台上边和候车室的地上扔了不少的纸烟头,桂芝走到问事处的窗口,问:“同志,去兰州的火车几点进站?”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年轻姑娘和蔼地说:“大姐,西去的列车还有一个半小时才能进站。你不要着急,耐心等待。”桂芝来回走动,捡着地上的纸烟头。过了一会儿,她把这些纸烟头外的白纸撕去,剥出烟丝,用一张旧报纸包起。
她走到一个抽旱烟的农民身边,说:“这位大哥,我这里有一包烟丝,金黄色的,上等烟叶搓的,全给你,你看着给几个钱,三块两块的也中,块儿八毛也中!”那个农民乘客看看桂芝的脸色是那么的憔悴,身边还有一个扯着襟角的小男孩,小男孩眼巴巴地看着他,捏了两根烟丝在指头上搓了几下,满意地说:“成色不错。”他把这一包烟丝装入口袋里,递给小狗剩一块五毛钱:“给大侄子买个兔腿吃。”狗剩把一块五毛钱放在桂芝手里:“妈,装口袋里。”桂芝急忙说:“谢谢大哥。”农民乘客摸一下狗剩的头说:“小孩真懂事。”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东来西去的火车响着刺破长空的鸣声进站了。呜——桂芝一只手提着小包袱,一只手拉着狗剩在拥挤的人群里挤上了火车。“呱——忽嗒嗒嗒嗒,忽嗒嗒嗒嗒”列车风驰电掣般地向西域奔去。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了。咣咣当当,咣咣当当,咣咣当当,奔驰的列车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车厢里乘客们在轻微的晃动中渐渐进入梦乡。桂芝坐在一个长凳子上边,狗剩坐在她的左边也昏昏入睡,她的右边的椅子上放着自己的小包袱,紧挨着小包袱坐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苗条身材的少妇。一双杏儿眼睛闪射出美丽和聪慧的光芒,油黑闪亮的长发披在肩膀上,像饺子似的两只耳朵上戴着金灿灿的耳环,高高的鼻梁恰到好处地长在脸颊中央,衬托着容颜的和谐和漂亮,薄薄的双唇上涂了一层浅色的口红,两排洁白的牙齿像银珠长在樱桃嘴里,每当她脸上绽开笑容,嘴里发出银铃似的声音的时候,嘴里的白牙就闪出银光照耀着人们的眼睛。
少妇的膝盖上坐着两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小鸟依人般地偎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少妇的双腿被小男孩久坐压得又酸又麻。忽然,她哎哟一声,左膝针扎似的猛疼几下,歪倒一边,坐在左膝上的小男孩猝不及防掉在车板上边。一刹那,那个掉在车板上的小男孩哇哇大哭,被哭声吵醒的旅客怨声四起。 坐在车板上哭叫的小男孩扒扒抓抓,非要再坐在妈妈的膝上不中,少妇难为地流下了眼泪。“来,黑蛋,坐妈腿上。”她弯腰抱起名叫黑蛋的儿子放左膝上,坐在她右膝上的小男孩又掉在了车板上边。这个小男孩叫白蛋,他与黑蛋是一对孪生兄弟。掉在车板上的白蛋哭声更响,更尖厉:“哇——我要坐妈的腿,不坐冷车板。”那个少妇再一次抱起白蛋的时候,刚坐在她左膝上的黑蛋又掉在车板上边。
“哇——哇——”黑蛋的哭声像刀子撕裂着少妇的心。桂芝坐在少妇的身边,毫不犹豫地抱起再一次掉在车板上的黑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公鸡的画纸放在黑蛋手里,挂满泪珠的黑蛋笑得露出了两行小白牙。那个少妇一只手抱住小白蛋,感激地哽咽着说:“谢谢大嫂了。”桂芝不停地逗着小黑蛋玩,问道:“大妹子,哪处人,去哪儿?”那个少妇说:“大嫂,俺是高阳村人,去玉门,娃他爹在玉门油田当技术员。”桂芝说:“一个妇女家的出远门,带俩吃奶的娃可是不易,特别是进出车站,上下火车小心别把孩子挤丢了。”
那个少妇说:“谢谢大嫂提醒。我在巩县上车时,俺娘家兄弟帮我抱着孩子,提着挎包送我上车,要不我带着这两个小东西还真作难哩。”那个少妇絮絮叨叨地说:“俺娘家兄弟可是帮了我不少忙,他知道他姐夫一年到头在外,我家里地里的重活都是他扛着,他可勤快了,忙时种庄稼不识闲,闲时打野兔在火车站卖兔肉,整年弟媳妇不缺零花钱。人家农民咋了,只要会营生,照样比挣国家工资的城市工人活得滋润。”桂芝眼睛一亮:“你兄弟在巩县火车站卖兔肉?”她想说给狗剩买只兔腿又不舍得花钱,可是话到唇边又咽回肚里了,心里说,跟人家不相干的人说这弄啥,让人家笑话咱都穷成这样。少妇问:“大嫂,那个睡觉的男孩子是你儿子吧?”桂芝下意识地斜她一眼:“是我儿子。”她又问:“大嫂,您带着孩子挎包上哪儿去?”桂芝一边逗着黑蛋一边说:“我到兰州就下火车了,孩子他爹在甘肃莲花水库做事,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我领着儿子去找他。”那个少妇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桂芝有说不完的话:“你娃他爹在水库上弄啥,活儿重不重,挣钱多不多?”桂芝说:“我这是头一次去他那里,他混成啥样,我也不知道,这一次我去那里,就是看看他是在蹚淤泥坑,还是坐莲花盆。”少妇急忙说:“他肯定坐莲花盆,你刚才还说他在莲花水库工作。”桂芝看着那个少妇,笑得畅快:“大妹子就是会说话。”火车快到兰州了,桂芝拍一拍对面坐着的一个中年男人的肩:“大兄弟,我就要下车了,你到哪儿下车?”那个中年男人冷冷地斜她一眼,但是他还是回答一句:“新疆哈密。”桂芝又问:“路过玉门不?”中年男人说:“路过玉门。”桂芝毫不客气地把手里的红公鸡画纸塞在他手里,又把怀里的小黑蛋放在他的膝上边:“大兄弟,我就要在兰州下车了。你替我照看这个大妹子的孩子。谢谢你了。”那个中年男人可能被桂芝的无私精神感动了,他很朴实地一只手拿着公鸡画,一只手抱着小黑蛋。他看一眼桂芝说:“你放心下车吧,我最喜欢逗小孩子。”
他看着小黑蛋说:“小朋友,大公鸡好看不好看?”小黑蛋拍着小手,牙牙学语:“好干(看)。”那个少妇忽然一只手拉住桂芝的手,感动地说:“大嫂,俺下辈子变驴变马填还你。”(豫北农民把报恩叫填还。)桂芝急忙摆手说:“大妹子,别这样,咱农民虽说没有多少钱老穷,可是这颗心哪,走到天边也是烫手的热。我下车了,你带好俩孩子,不只是为你自己。”她又摸一摸少妇怀里白蛋的头:“黑蛋白蛋都老乖。”她提起椅子上的包袱拉起熟睡的狗剩:“狗剩,醒一醒,咱就要下车了。”睡眼蒙眬的狗剩一边用脏不叽叽的小手揉着眼睛,小嘴里嘟嘟哝哝:“我刚睡一会儿,天都明了?”桂芝啼笑皆非:“小东西,你当是在咱的东厢房的床上睡呀。”火车在兰州站停了十五分钟。桂芝和狗剩从从容容地走下火车,走出站台。狗剩鼻子的嗅觉特别敏感,指着桂芝右手拎着的包袱说:“妈,你挎的包袱里有一股兔子肉的香味儿。”娘儿俩蹲在一根电线杆旁边,狗剩急不可耐地解开包袱,娘儿俩都看见包袱里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两个香味四溢的熟兔腿。狗剩抓起一个兔腿,紧嘴快牙地吃起来:“真香啊,过大年下也没吃过这。”桂芝看着西去的列车,轻轻地呼唤道:“大妹子……”狗剩吃完了一个兔腿,他的小眼睛又看着塑料袋里另一个兔腿,嘴里还是馋涎欲滴地说:“妈,这个兔腿是你的,快吃吧。”桂芝说:“在巩县车站,妈不舍得给你买兔腿,这是你婶婶送给咱的。妈现在肚里闷得慌,两个兔腿你都吃了吧。”狗剩又拿起一只兔腿津津有味地嚼着。他说:“妈妈真好。”桂芝长吁一声:“妈妈穷,妈妈不好,妈妈要是好了,能让我儿子吃个兔腿都香成这。”娘儿俩向西北方向走了一段路程,狗剩说:“妈,我走不动了,咱歇会儿吧?”他俩坐在路边的草皮上喘着气儿。
一个五十多岁黑不溜秋的男人拉一辆破旧的人力车走过来,桂芝连忙上前问道:“这位大哥,你拉不拉客?”小狗剩问一句:“到莲花水库多少钱?”拉车人手搭凉棚看着西北方向的山顶,说:“三十多里山坡路,你俩都坐车,三块钱。”桂芝急忙说:“这位大哥,我不坐车,只让孩子坐车多少钱?”拉车人好像早就立下了拉客规矩似的说:“一人坐车,老规矩两块。”狗剩说:“妈坐车,我走路,我刚才吃了俩兔腿,肚子里鼓腾腾的,正想走走路,化化食。”桂芝说:“狗儿坐车,你嫩胳膊嫩腿,别累塌架了,我老骨头老肉走路也活动活动筋骨。”车夫拉着狗剩坐的平板车大步流星地朝西北方向走去,半山坡的小路崎岖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狗剩说:“大伯,你走慢点儿,我的屁股快被你颠成两半了。”桂芝紧紧地跟在车后边。忽然,坐在车里的狗剩不老实,他伸出的一只脚插进了车轮的铁条里,车轮还在转动。“哎哟,疼死我了。”车夫停下脚步,慢慢地把车轮后转半圈,狗剩才把脚从铁条里抽出来,鞋也拧破了一个裂口。桂芝埋怨道:“坐车,你那狗蹄子也不老实。”
她脱下他那只裂口鞋,手摸着他的脚轻轻地揉一揉,狗剩说:“妈,你用嘴吹一吹就不疼了。”桂芝低下头,嘴对着他的脚轻轻地吹一吹,他挂满泪珠的小脸笑得通红:“妈,一点也不疼了。”桂芝又说:“你这只小狗儿,坐车也不安生。”她看着车夫,羞涩地说:“大哥,你也坐路边歇会儿,我去那边洼地里方便一下就回来。”她转身向南边一个洼坡走去。谁知车夫拉起车,向西北方向飞跑。坐在车里的狗剩大叫:“坏蛋叔叔,你停下车,等等我妈!”车夫继续拉车飞跑,狗剩勇敢地从车里跳到地上,回头大叫:“妈……”车夫也不说话,放下车把,抱起狗剩弃车向一个山头跑去。山那边有一座草屋,草屋就是车夫的家。解过手的桂芝系着裤子,一边朝前追赶,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你不能拐我的儿子!”车夫抱着狗剩快跑到山头了,他只要翻过山头,桂芝就很难找到他。桂芝急中生智,大叫:“狗剩,使劲地咬他的手!”狗剩听到指点,狠狠地咬着死死抱住他的车夫的手:“哎哟,疼死我了,小东西,你属狗的?”车夫松开了手,“扑通”,狗剩跌坐在地上,他顾不得地上碎石瓦碴刺肉的疼,爬起来向桂芝跑去。桂芝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紧紧地把狗剩搂在怀里,惊恐地抽泣着:“你要是被歹人拐走,妈也不活了。俺狗儿是妈的心肝宝贝。”车夫又跑回来拉起他的车,他狠狠地瞪一眼桂芝和狗剩,甩动着被狗剩咬疼的右手,沮丧地向山那边走去。桂芝拉着狗剩的小手也艰难地向一个山头走去,她说:“过了那个山头,就是莲花水库了。我见了你杠叔,非狠狠地咬他几嘴不中。”狗剩说:“妈,我的脚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