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说:“上语文课,老师让他站到教室外边,上算术课老师还是让他站在教室外边,作业本上都是×。我不入少先队,照样听老师的话,语文算术考试照样得高分。”桂芝吃完手里的半个油卷,用右手擦一擦唇上的油:“就是怪中吃,啥馍啥味。”她又问:“狗儿,咱家里富农成分,你加入不了少先队,可是你杠叔在煤矿上咋就能入党哩?”狗剩也吃完了手里的半个油卷,一半惊喜,一半疑虑地看着桂芝的脸:“俺们小学校地富子弟没有一个入少先队的,他们的父母无论在地里干活怎样下劲,也入不了党,最多评个劳动模范。我杠叔咋恁能哩,莫非他在煤矿的老板真是高看他了?”桂芝放下腿上的狗剩,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递给他,说:“这是夜里你叔让我在他写的入党申请书上签的字。我写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外人看了都笑话。”狗剩看见手里的纸上方有五个醒目的大字——离婚协议书,下边是密密麻麻的内文。他大惊地叫道:“妈,这张纸不是杠叔的入党申请书。这是他和你的离婚协议书。”桂芝如梦方醒,她现在想起昨夜杠杠的神情不正常,原来是事出有因啊,是他心里有鬼呀。她没有气愤,没有悲伤,憔悴的脸上显得异常的平静,猛然又把狗剩紧紧地搂在怀里:“儿,以后这家里只有你是妈的心头肉了。你不要把这件事对爷爷奶奶说,他们年龄大了,受不了这刺激。”狗剩在母亲怀里点点头:“妈,再长三五年我就可以下地干活了,男孩子力气来得早,到时候我劳动挣工分养活你。”桂芝的泪水忽然像开了闸的河水,不止不尽地滴在狗剩的脸上。狗剩也不擦。桂芝从狗剩手里又拿回那张纸装进口袋里。黎明前的夜是灰暗色,东厢房里坐在破罗圈椅子上的桂芝万念俱灰地抽抽泣泣着。王大嫂揉着酸困的眸子走进屋里,她问:“狗剩他妈,你夜里睡觉咋不关门?这是我来了,要是进来个贼,看你咋办?”桂芝抹一下脸上的泪珠:“家里穷得老鼠啃砖头,大敞着门,贼也不来。”
王大嫂打着哈欠:“我在墙那院茅厕里屙屎,听见你屋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就过来看看是咋回事。”桂芝泪眼婆娑地看着王大嫂,欲言又止,她觉得自己心中的悲愤和委屈对这位好心的邻居实难启齿。王大嫂说:“夜儿个下午,我在门口看见杠杠回来了。这时候屋里咋没有他人呢?”桂芝抹一下脸上晶莹的泪珠,说:“王大嫂,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到哪儿都能找到饭碗,他在兰州莲花水库干得好好的,那里的头头们也高看他。他开始作了,我听那里当官的说他吃不惯西边的菜饭又回到河南一家煤矿上干事情了。在家的时候,窝窝头、红薯秧面糊糊他也吃不饱,还得在地里下牛马力干活,他也不说不服水土了。”王大嫂急头怪脑地说:“你别说那些淡话,他人呢?”桂芝又禁不住抽抽泣泣:“夜黑他回来,在家屁股没有把椅子暖热,又走了。”王大嫂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他走了?杠杠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了,快半年没见到媳妇,好不容易回来家,咋能不过夜就走呢?你知不知道程明那个龟孙子画个鸡,画个鸟可像了,我听说他小时候上二年级画的画就好看。”
桂芝斜她一眼,气愤里含着悲伤:“王大嫂,他画的画好不好看与咱妯娌有啥秧可扯?我这会儿死的心都有,不想听别人的事。”王大嫂说:“我是说这两口子就得是502,几天没见猛一下见着了,黏在一起,刀割也割不开,才对哩。我刚才说咱们县城有一个有钱的主,他把程明请去教他八岁的小儿子学画画,他想让他儿子长大当画家,一天给程明二十多块钱哩。程明那个龟孙子在县城住了五六天,夜里回来,天秀也叫他赶紧回城里多挣几个钱,把他往门外推,赶他走。程明死活不走,他在外边推门不开,他知道屋里的天秀上了门,他就悄无声息地蹲在门口。半夜天秀开门去茅厕,他抱起天秀走进屋里,两个人在床上翻滚折腾到天明。天明了,程明说,我的毒气出来了,去县城。这时候,天秀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你别去县城了,天天在家陪我。钱挣多少是个够?’”桂芝听着王大嫂说程明五天没有见到天秀,浑身就燃欲火,又想到杠杠半年没有与她相依相偎,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无声的泪又止不住地流湿了前襟一小片。她忽然感到自己全身特别冷,冷得起满了鸡皮疙瘩,她咬牙切齿地说:“王大嫂,杠杠可能在外头有相好的女人啦。”王大嫂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心里早想到这一层了,你不说这事,我也不好意思说。这小子肚里有点儿墨水,在农村他刨土坷垃用不上,在外头干工作可能派上用场,说不准他在外边干事有哪个大闺女小寡妇喜欢他,在白纸上会画几个黑苍蝇,就和他黏糊上了。不提他了,桂芝,气是杀人贼,咱不生气,安安稳稳地你和宝贝儿子狗剩过好每天自己的日子。啥时候我要是能见到杠杠,我不咬他几嘴不是我妈生的。哎,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东厢房里。桂芝看着闪烁着淡黄色光芒的麻油灯摇摇曳曳。屋里一片瘆人的寂静,她吹灭了麻油灯,躺在床上,疼痛的眸子里流淌着苦涩的泪水。忽然,她的眼前闪现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向她扑来。“啊——”她惊叫一声,黑暗是那么可怕,那个魔鬼又变成杠杠的狰狞的面孔。她又颤颤抖抖地摸着炉台上的一盒火柴,点亮了麻油灯。静极了,没有一点声响,她抓起被头擦着吓出的头上脸上的汗珠。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嗖嗖的小溜风顺着窗纸的缝隙钻进屋子里,她不禁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的身体。忽然,耳边又响起一阵咔咔嚓嚓的声音,她抬起脚后跟咚咚响地砸了两下床板,咔嚓声消失了——原来是一只饥饿的老鼠在咬床腿上边的木头碴子。她展手轻轻地抚摸着狗剩圆圆的小脸蛋,流着泪水哽咽着说:“狗儿,你只知道静静地熟睡,可知道这会儿妈的心里就像咱院门口的那一坑死水。”她的眼前闪现出昔日的一幕幕……新婚之夜。洞房里只有一张厚笨的古香古色的大木床,床上的被褥上边打着大大小小的几块蓝绿颜色的补丁,一块木板放在两排砖头垒的短墙上边算是一张桌子。没有盛衣服的箱子,洞房的墙上扯一根细铁丝,铁丝上搭两件半新不旧的衣裤。床上。她紧紧地拥抱住杠杠憨厚粗壮的脖子,一句话也没有说,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杠杠轻轻地抚摸着桂芝细白俊美的脸颊,瓮声说:“桂芝,我家太贫寒了,真委屈你了。不过,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天塌地陷我也不会离开你!”桂芝说:“只要你对我好,就是一座金山……”大田里。中午,赤日炎炎。桂芝手握钢锨在男人群里挖土装车,汗水把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贴在脸颊上,她也顾不得擦一擦,理一理。隆冬。风雪交加。六圣庄的西洼地里,杠杠往萝卜畦里倒着茅粪,桂芝和六个男人在路边搬砖垒墙盖机井房。旁边割枯草的三个媳妇,看见她浑身是劲地撂砖提泥,一个尖嘴猴腮的女人说:“杨桂芝真浪。夜里杠杠的一个肉杠还不够她用,白天夹在男人堆里扭屁股掉腰。”杠杠恼羞成怒,瞪着那个女人,很想与她大吵一架,又想起自己是富农成分,伸了一下脖子,把嘴里的怒气咽进了肚里——他不敢与那个侮辱自己媳妇的贫农女人理论。夜里。
东厢房。床上。杠杠说:“桂芝,明天你和妇女们在一起割草吧,那些女人看见你在男人堆里干活,她们净嚼舌头根子。”桂芝说:“她们放狗屁,咱听见全当刮大风。我和男人干一样的活,一天能挣十二分,我要是和女人一起割草,一天只能挣七个工分,咱爹娘老了,狗剩还小,他上学也要用钱,我身强力壮的,能多挣几个工分多分粮食比啥都强。”杠杠看着她,又是感激又是无奈。冬至的中午。她包了两碗白面饺子端给杠杠,杠杠吃得津津有味,吃得满头大汗……她自己端一碗黑面饺子慢慢地嚼着……正月初三的上午,东王村屋里。桂芝坐在床边,她的左手端着一只盛满汤药的小白碗,右手拿着一只小勺,在给患病的李二嫂喂药。杠杠走进来坐在椅子上边。桂芝问:“杠杠,你咋来了,六圣庄家里有事啊?”杠杠看着床上病恹恹的李二嫂,说:“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二嫂的病。”他站起身向外边走去。桂芝说:“二嫂,我叫邻居春花来给你喂药,我得回家。”
她把药碗放在小桌子上,疾步走出屋门追杠杠去了。秋天晌午,风雨如晦,闷热又潮湿,程亮在东厢房门口吼着:“富农分子张树梁扛铁锨,去村外挖排水沟。”爷爷叫张树梁,七十多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农村里,冬天铲雪,夏秋季挖排水沟是地主、富农分子必须干的不计报酬的义务劳动。爷爷感冒了,走路头重脚轻,好像踩在棉花包上边。桂芝急忙从屋里跑出来,拿过爷爷肩上的铁锨,说:“爹,你回屋歇吧,你的高烧还没退。”摸一下老人的额,还烫手哩。爷爷说:“儿媳妇,这是富农分子干的活,你是贫农子弟,不一样的,爹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桂芝说:“爹,你回屋叫我妈给你煮一碗姜水喝。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她扛着铁锨跟着程亮走出院门。夜。东厢房的屋梁上边一只母猫咪咪叫唤,不大一会儿,一只公猫顺着屋梁爬过来,它趴在母猫的身上边,两只猫颤颤地抖动着。她下意识地说一句:“我还不如一个母猫!”万念俱灰,心如死水,她走下床,拿起一根绳子撂在屋梁上边,垂下的绳子的两头系成一个圆圈,她把绳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边。“妈,我要尿尿……”床上熟睡的狗剩说着梦话。她低声抽泣着:“我死了,狗儿咋活?”她解下套在脖子上边的绳圈,抱起又睡着的狗剩。狗剩尿完了,伸一下肉乎乎的两个小腿。桂芝又把他抱放在床上。这时候,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窗户纸也渐渐光亮起来。她在炉火上放上锅,开始熬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