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老半天,王志强看着腕上的手表说:“咱俩来到这里快半个钟头了,杨师傅咋还不出来?”李仲云说:“杨师傅工作认真,近期工人们普遍反映针织厂里的厕所比以前干净多了,像个小餐厅。”两个人说着话儿,像在油锅火炉里受刑似的又等了十分钟,厕所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王志强急得话不成句了:“杨师傅,杨……师傅……师……傅……我知道你……你你工作认真……这会儿你……快快……快出来吧!等我们进去……解完手……你再进去……去……认认……认真……”工作二字他还没有说出口,“哎呀,不好,我尿裤子了。”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裤裆里湿了一大片。“哎哟,枪毙我,我也憋不住了,我屙裤子了。”两个人叉拉着双腿齐声大叫:“杨……杨……杨杨……杨师傅,你死在厕所里了?”厕所里还是没有传出一点儿声音。一个小男孩踢着地上的石头蛋走过来。王志强急忙说:“小勇,你去男厕所看看有没有人?”李仲云忍着尿湿的裤子冰冷着腿肌,他把对杨桂芝的怒气发泄在叫小勇的男孩子身上。“妈的,快点!”名叫小勇的小男孩一边踢着石头一边说:“我又不撒尿,去厕所干啥?”王志强龇牙咧嘴:“小勇,你别给我横,你不听革命干部的命令,我明天扣你爹的工资!”李仲云说:“小勇,你爹没有工资,你上不成学。”小勇害怕了,但是他还是犟:“厕所里老臭。”王志强说:“你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人就出来。”李仲云说:“一分钟不到,能臭死你呀,我们两个革命干部现在不是都……”他想说都在嗅着臭气,可是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了。
小勇跑进厕所又跑出来,他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瓮声地说:“两位造反派,男厕所里没有人!”他又踢着小石头跑了。王志强抓起墙上的小木板扔向针织厂的围墙外边:“妈的,明天开除她!”李仲云也咬牙切齿:“今天这个婆娘把咱俩坑苦了!”李大嫂屋里,张喜贵像大车翻到沟里似的跑进来:“杨师傅,以后你打扫完男厕所,不,还有女厕所的卫生,一定要把墙上的木板拿下来,别怕麻烦。”桂芝正在菜板上切白萝卜丝,她恍然大悟:“张主任,我今天从男厕所里走出来的时候忘记拿掉墙上的木板了,我有点不习惯。”张喜贵惊恐地说:“两位副主任要开除你,是我在他们跟前替你说了一火车的好话,他俩才勉强给你一个下不为例的机会,你不知道,我虽然是主任,厂里的大事都得听王志强和李仲云的,他两人是造反派,在市里还有靠山。记住我给你说过的话。”他转身走出屋门。
李大嫂急忙说:“张主任,慢走!”桂芝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说:“张主任,我记住你的话了,你慢走。”李大嫂看见张主任走远了,嘟嘟哝哝:“芝麻大的事,不就是忘记拿掉厕所墙上一块木板吗?还值得你大主任跑到家里来兴师问罪。”桂芝叹了一口气:“城里的道道就是多,我今天得罪了厂里两个当家人……哎!干一天算一天吧!”李大嫂给桂芝一块钱:“大妹子,一会你去大街上买一个西瓜,大嫂馋西瓜了。”桂芝把一块钱又放进大嫂手里说:“大嫂,我吃喝你几个月,没给你一分钱,现在我有工资了,不用你拿钱。”她转身走出屋门,向车水马龙的大街走去。路边,一个中年男人在卖西瓜。
这个男人壮实的身材,饱经风霜的脸庞黑里透红,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出诚实和坚毅的光芒。他的吆喝很是诱客:“又甜又脆的无籽大西瓜,一毛一斤,吃一口甜掉牙……”桂芝走到他身边,不禁抿嘴一笑:“师傅,我买一个西瓜,你给我挑一个熟透的红沙瓢。”卖瓜人抬头看看她,喜悦地说:“是大嫂你呀,你这几个月在亲戚家住得还好吧?”桂芝也认出了他,不禁话也稠了:“是郎当兄弟呀,那一船西瓜卖了多少啦?”她看着地上铺的木板上的一堆西瓜,说:“卖东西可急人了。”郎当说:“那一船瓜早卖完了,我又回去运了两船瓜卖得就剩板上这么多了。”他在瓜堆里挑了一个又大又圆的黑皮大西瓜放在桂芝的手里,“抱回去吧。”桂芝把手里的西瓜放在地上,她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放在他手里,问:“够不够?”郎当说:“一块钱就够了。”他欲把两块钱还给桂芝,桂芝抱起地上的西瓜转身走了,她回头说:“那两块钱算是我给你的船费。”
屋里,李大嫂和桂芝吃着西瓜,两个人谈论着郎当,笑得嘴里的甜水流湿了前襟。一天天过去了,桂芝渐渐地看着像是老了许多,走路的脚步也迟钝了,容颜也很憔悴,凌乱的头发里夹着过半的银丝。王志强当上了针织厂革委会主任,他把农村小姨子接到了针织厂,安排当了清洁工,桂芝被辞退了。这是一个竞争的时代。她在开封火车站和汽车站捡了十几天纸烟头,卖烟头的钱也不少,除了一天粗茶淡饭的开销以外,剩余的钱还可以给李大嫂买两斤盐。后来,经好心的张喜贵主任介绍,桂芝与针织厂退休的木工王锯结合了。由于桂芝心里惦记着公婆和狗剩,这个王锯也愿意随她去六圣庄居住,他们一起离开了针织厂。桂芝心里也很感激他,因为王锯一个月还有四十六块的退休金。六圣庄。
夜里,狗剩和王锯、桂芝站在东厢房门口,三个人看着锁着两扇大门的铁锁,一筹莫展。桂芝说:“狗儿,你好好想想,锁了屋门,你到底把钥匙放哪了?”狗剩挠了一会儿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门上的大铁锁,忽然煞有介事地说:“我想起来了,上午我锁了门,手里拿着钥匙走到咱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的水坑里抓泥鳅。我看见一个大泥鳅伸手就抓,泥鳅没抓住,钥匙掉进水坑里了。”桂芝看一眼王锯说:“王锯,咱俩脱鞋卷裤腿,下水坑找钥匙。”王锯狠狠地瞪一眼狗剩,说:“你真可以。”桂芝瞋他一眼,阴沉着脸说:“他不是个孩子吗?”漆黑的深夜,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落尽枯叶的树枝在凄厉的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桂芝和王锯双裤卷过膝盖,两人跳在水坑里,黑淤泥把他俩的脸溅得像包公。两个人弯着腰,四只手在脏水坑里摸了一遍又一遍,这一坑脏水里全是稀软的黑泥,由于坑水不流动,天长日久散发出难闻的臭气。
桂芝习惯闻这臭气,极认真仔细地在淤泥里一点一点地摸索着,心想小小的钥匙快钻到我手里吧。王锯在城里过惯了舒服的生活,尽管针织厂的木工活有点累,但是八小时工作制度也有个上下班的时间。下班,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看报纸、看小说。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打扰他。如今找一个农村“二婚头”,使自己受这么多洋罪。他想到这里,又后悔不该与桂芝结合了。两个人在淤泥里来回蹚着脏水,不停地弯着腰摸寻着钥匙。王锯已经冻得浑身颤抖,双唇发紫了,夫妻两人的挨冻受累白搭了,尽管他们把坑里的淤泥像过筛子似的摸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钥匙。两个人走出淤泥坑,顾不得洗去腿脚上的黑泥,坐在地上背靠背地气喘吁吁。忽然,怀揣一线希望的桂芝从地上站起来,她拿起院子里靠着墙角的一个瓦盆,跳进坑里,王锯也拿起鸡窝旁边一个尿罐子跳进坑里,两个人哗哗啦啦地把坑里的水全部攉出去流进街上的水沟里。桂芝瞪酸了眼睛,瞅着泥坑,两只手又在泥坑里抓了一遍,还是找不到钥匙。王锯腿有关节炎,还有嗅见臭气就头晕的毛病,他站在淤泥里,手里提着尿罐子摇摇欲倒。桂芝扶着他,第二次爬出泥坑。她接过他手里的尿罐子连盆子放在鸡窝的水泥板上边,忽然,桂芝的手指在垒鸡窝的砖缝里碰到了钥匙。她怒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狗剩,你把钥匙塞砖缝里,为啥说把钥匙掉水坑里了?”
狗剩欲哭的脸上浮出恐惧的神色,说:“我也不知道。”王锯满脸怒色,眼睛像两个鹌鹑蛋似的瞪着狗剩。桂芝机智地在狗剩头上举起了右手,但是高举的巴掌并没有拍在狗剩的头上,她在等着王锯拦她劝她别打孩子。王锯犹豫了一会儿,说:“算了,孩子娇惯一点好,孩子嘛。”桂芝听出这是王锯讽刺她的话,脸不禁绯红一片。他颤抖着拿下桂芝举在狗剩头顶的右手。翌日早晨,王大嫂喜滋滋地走进东厢房,她看着王锯细白的脸庞,壮实的身材说:“王锯兄弟,桂芝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叫你受累了,不过呀,这家人可都是好人,俩老人可通情达理,还知道心疼晚辈的难处。狗剩这孩子虽有点调皮,男孩子吗,不淘气就该生病了,不过他的小心眼可够用的,你要对他好一点,猫狗是个温存,你老了不指望他养活指望谁?”王锯一夜没睡好,心里乱得像黄河水翻滚着波浪。王大嫂说的话,他只听见嗡嗡的声音,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他心烦意乱地说:“王大嫂,大清早串门子有事啊?”
王大嫂说:“王锯兄弟,我家有木头,你去给我做一张小饭桌,工钱二十块咋样?”桂芝说:“王大嫂,咱两家一墙之隔地住着,别说做一张小饭桌,就是做一张写字台,王锯也不会收你一分工钱。”王大嫂狠狠地瞪她一眼,说:“亲是亲,钱财分,顺子去东王村建房去了,月儿四十回不来,没有小饭桌,天天吃饭真别扭。”桂芝明白王大嫂的眼神是与她二十多年的情分,王锯是新客婿,叫人家出力受累,咱不能让人家寒心。王大嫂的心真细呀。王锯在工具包里找不见刨刀,急得满屋旮旮旯旯地瞅着,最后从狗剩的书包里翻出来刨刀,厉声问:“狗剩,你拿我的刨刀做啥?”正在洗脸的狗剩说:“我削铅笔!”王锯苦笑了一声:“你真中!”王大嫂急忙打个圆场说:“男娃淘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她和背着木工家什的王锯走出东厢房。王大嫂说:“桂芝,你打发狗剩上学。”桂芝也走出东厢房,她站在院子里说:“王大嫂,王锯饭量大,你多蒸几个窝窝头。”王大嫂回头看看她说:“看你两口子亲哩,生怕我饿着他,你放心,我锅里还有一笼花卷馍哩。”桂芝笑了笑。忽然,王锯自己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背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公共汽车,这辆汽车是开往开封的长途大巴。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王大嫂站在街中间看着汽车后边荡起的一片黄尘,叹口气,自言自语:“桂芝可真艰难哪。”桂芝在东厢房前边二分空地里种下了地黄。
两个月后,一层绿油油的地黄苗像绒毯似的盖满了地面,地黄在土地里渐渐地长粗长大,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蓬蓬勃勃的油绿青翠的地黄在风吹日晒下变成了枯黄色。桂芝像一个壮年男人手握大头顺着地黄的间距挖成一条条深沟,一根根鲜亮的地黄闪着光泽摆在新翻的土地上边,抬起沾着湿潮泥土的手背抹一下额上的滚滚汗珠,坐在平放在土地上的头把上边,看着地上金光闪烁的一片地黄,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丰收的笑容。夜是漫长的,桂芝坐在东厢房的炉台上边,轻轻地翻着炉火熏烤的生地黄,瞌睡的眼皮粘在一起,用吐在手指上的唾沫抹抹眼角,拿起一根熟地黄放在鼻子上嗅一嗅:“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她看着箩筐里半软半硬的熟地黄变成浅黑颜色,说:“这一根根地黄要是一根根金条该多好哇。”清晨,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黎明前的黑暗还没有消失干净,大街上的行人只能看见是一个个隐隐约约的活动的物体,几只打鸣的公鸡此起彼伏地咯咯地叫着,一只小鸟在枝头飞来飞去。爷爷已经在路上迈着艰难的脚步,显得老态龙钟。但是他还是一只手拿着镰刀,腰里系一根草绳,每天望明起早地去西洼地割青草——程亮“照顾”他,不让他干重活了,因为他实在干不动重活了。
但是,每天割三十斤青草喂队里的两头大猪是任务。桂芝一担两筐走出东厢房的时候,旭日已经把斑驳陆离的光线洒在六圣庄的街道上。她今日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愉悦的笑容浮现在憔悴的脸上。她挑着两个箩筐向东王村供销社走去,前边的箩筐里坐着九岁的儿子狗剩,后边的箩筐里装满了香地黄。大路上边人来人往,一片喧闹声。狗剩坐在箩筐里晃晃悠悠很是得意。他仰视着蓝天白云,又远望着原野里的鸟语花香,忽然说:“妈,一会儿到东王村卖了地黄,你给我买一辆小孩骑的童车吧。这几天程小牛也骑着童车上学,美得他把屁股蛋都扭成两半了。”桂芝把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上,凄然地笑着说:“狗儿,你不用和小牛比童车,你和他比学习!语文算术你的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他都不及格,这些事儿妈都知道。他就是坐飞机上学,还不是经常被老师赶出教室在窗外听课?还有,老师经常给同学们读你写的作文。”狗剩说:“妈,这些事我没有给你说过,你咋知道恁清楚?”桂芝又把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上,说:“那一天我下工走到小牛家门口,看见小牛妈天秀在打他的时候说的——小牛的家长被老师‘请’到了学校,老师也把她一顿数落。”懂事的狗剩低头想了一会儿:“妈,我知道一辆童车也不便宜,要不卖了地黄你给我买一双黑明闪亮的牛皮鞋?”桂芝心里说一双牛皮鞋也值三十多块钱。她说:“咱庄户人家穿皮鞋不称,土坷垃路上穿布鞋才得劲。”狗儿噘起了小嘴,欲言又止。
桂芝说:“反正今日卖了地黄不会又叫我儿白来一趟集镇。”狗剩高兴了,说:“妈,我长大了,学本事,骑大马,挎洋刀,穿皮鞋,挣大钱,让你天天吃肉吃白馍,不叫你受穷受苦。”桂芝笑得泪花飞溅,她说:“我儿有种(豫北农民把有本事叫有种)。听见你九岁的孩儿说这话,妈的心里像熨斗烫过一样,浑身又来劲了。”她的脚步加快了,两只箩筐闪得更欢了。东王村供销社里,狗剩像一个小大人似的挑着两只空箩筐走出大门。桂芝一边向外走去,一边数着手里的人民币:十块、五块、两块、一块、五毛、两毛……七分……她说:“总共三十二元二角七分整。”狗剩两只明亮的小眼睛看着母亲手里红红绿绿的人民币,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母子俩走到一家饭店门口,狗剩把扁担和箩筐放在地上,说:“妈,给我买一碗炸酱面吃。”桂芝说:“中!”他们走进饭店,桂芝说:“一碗肉丝炸酱面,一碗粉浆面条。”厨师说:“两位先坐,马上就来。”不大一会儿,两碗面条放在了桌子上面。狗剩狼吞虎咽地吃完碗里的肉丝面条,看见母亲津津有味地喝着粉浆面条,就问:“妈,你咋不吃炸酱面?”桂芝把喝完粉浆面条的碗放在桌上,说:“妈闻不惯那肉末味儿。”她趁人不注意,一手一个拿起桌子上的两只空碗,伸出红红的舌头把两个碗里的碎面条头儿舔得干干净净。那个厨师看着桂芝添碗的动作,眼睛不禁潮湿了,心想:“这两碗面条收成本价。”桂芝走到他身边说:“师傅结账。”厨师说:“炸酱肉丝面一碗两毛,粉浆面条一碗八分钱。”桂芝付了钱,她忽然看见墙上的食谱里写的是“炸酱面条一碗三毛五分,粉浆面条一碗一毛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