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中年男人套她的话,说:“看来大嫂不急着用钱,要不然,口气也不会这么硬。”桂芝上当了,她说:“谁说我不急着用钱,我婆婆咽气两天了,等着用钱买棺材。”那个男人心花怒放了,但是他的脸上依旧阴沉:“我走了。”他站起身慢慢地向前走去。桂芝看着天上的太阳已经过了中午,更没有第二个人或者第三个人来买玉猴,心里不禁急慌起来,她招手说:“大兄弟,你回来,六十块你要不要?”那个中年男人本来就不想走,那只玉猴的光彩像吸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之所以离开桂芝向远处走去,完全是权宜之计,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位大嫂急等用钱。他又回到了玉猴旁边,口气明显强硬了:“我只出五十块钱买猴,多一毛也不加,我等你一分钟。”他看着腕上的手表,说:“卖,你得五十块,我得玉猴;你不卖,我转身走人,不过我这一次再离开,你就是叫破喉咙,我也不会再拐回来了。”桂芝犹豫了一会儿,说:“就那吧,吃亏人常在。”中年男人递给她五张十元币,她拿起玉猴放在他手里。他却不急着走了,他翻来覆去地抚摸着,目不转睛看着手里光亮剔透的玉猴,心里像扇子扇一样舒服。旁边有一个卖牛肉丸子泡烧饼的大炉子,他买了一碗牛肉丸子汤,又拿起一个烧饼撕成小块泡在碗里,吃得满头大汗,他不忍掏出口袋里包着玉猴的新手绢擦汗,便抬起新蓝布的衣袖子破天荒地擦着脸上脖子上和耳朵根的滚滚汗珠……郎当拿着一包晒干的西瓜籽走过来,在路边一小块空地上边铺一张旧报纸,然后把包里的西瓜子倒在旧报纸上边,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环视着摩肩接踵的人们,吆喝声响亮而诱人:“老少爷们,姑娘媳妇们过来看一看,尝一尝郎当种的西瓜晒的干瓜子,大得像马牙,放有五香花椒面,大铁锅里炒三遍,吃一把开胃健脾,强身体,吃两把上山打虎不用棍,吃三把……”
他忽然看见了桂芝,桂芝也看见了他,四目相视,好像都有一股电流射向对方的身体。桂芝急忙走到他身边说:“郎当兄弟,卖瓜子呀?”郎当说:“夏秋两季我卖西瓜,冬春两季我卖西瓜子,一年到头不识闲。你也来赶庙会,买点啥?”桂芝说:“一分钱我也没有,还能买啥?前两天我婆婆死了,等着用钱买棺材,我把俺娘家给我陪嫁的玉石大猴背小猴卖了五十块钱。”懂得古玩行情的郎当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桂芝吃大亏了,问:“是双猴玉石?”“是双猴玉石。”桂芝说。郎当又问:“买你玉猴的人走了吗?”桂芝说:“走不走和我也没啥秧可扯了。我给他玉猴,他给我五十块钱两清了。”郎当没有时间与她细说,他急得抓耳挠腮,额头上冒出片片大汗:“我不是说这个。”桂芝转脸看着那个坐在炉子旁边的中年男人,说:“他在那里吃牛肉丸子,就是那个穿新蓝制服,浓眉大眼,细白脸皮的男人。”郎当大声吆喝:“五香瓜子贱卖了。一大包八毛钱。”桂芝看着地上的报纸里一堆又香又黑又圆又亮的西瓜子,怨声道:“你疯了,你憨了?这种大马牙西瓜子贵得很,炒货店里卖三块钱一斤。你这报纸上的瓜子足有两斤多,你犯啥神经?”郎当也不搭理她的善意的唠叨,他把瓜子卖给一个年轻女人,那个年轻女人给他八毛钱,她的脸上笑得开了花似的拿起一大包瓜子走了。郎当说:“桂芝,”他急慌中顾不得叫大嫂了,“你赶紧去缠着买你玉猴的那个男人,我五分钟就来,我弟弟在路北工商局当官。”
桂芝奇怪地看看他火烧眉毛的样子,问:“你神神道道地把我弄迷糊了。”他在她耳边一阵低语。她轻轻地点点头。郎当三步并作两步走进百米以外的工商局里面。桂芝笑呵呵地走到丸子炉旁边,也买了一碗肉丸子不紧不慢地吃起来。那个中年男人吃完碗里的丸子和泡馍,拿起桌子上的白纸擦一下双唇:“味道不错。”拔腿欲走。桂芝放下手里的筷子,右手拽住他的布衫的后襟角,说:“兄弟,那个玉猴我不卖了。我想赎回。”中年男人瞪他一眼:“染坊里不可能出白布!”桂芝近似哀求地说:“兄弟,俺当家的来了,他不叫我卖玉猴。你就行行好,叫我把那东西赎回吧。”卖丸子的厨师说:“这位兄弟,我看你穿得棱棱正正的,像个有钱人,这位大嫂破衣烂衫的,像是个穷农民,她卖给你啥物件我也不知道,人家既然想赎回,你就学一次雷锋,把东西还给人家算了,反正她还给你钱,你也不吃亏。”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走到厨师旁边,指头在空中戳着他的脸:“谁的裤裆缝开了露出了你,你晃悠着露能是不?锅里没你,碗里没你,盘里没你,碟里没你,我和这位大嫂说话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厨师拿起锅铲欲和他打架,又一想怕影响生意,忍住了,面红耳赤地垂下了手。中年男人说:“我学雷锋,谁给我学雷锋?买卖场上无父子,谁学雷锋,谁是傻子。”
郎当和一个穿着工商服装的小伙子走过来。桂芝蹲在地上,抱住欲走的中年男人的腿,几乎哭着说:“今儿个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赎回我的玉猴!”郎当揪住桂芝的头发把她提起来,凶神恶气地骂:“你这个婆娘,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趁我不在家偷卖我的玉猴来庙会上吃嘴。”“啪!”他响亮地打了桂芝一个耳光:“今儿个你要不把玉猴给赎回来,回到家我活剥了你!”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桂芝和那个中年男人以及郎当还有那个年轻的工商员被人群围在中间。那个中年男人吼着:“买卖两清,各得货,谁也没欺负谁。我不退货是我的权利。”郎当给他赔个笑脸,说:“兄弟,这个玉猴是我家祖传三代的念想。你看这样中不中,你给她五十元,她赎回玉猴我给你六十块,咱都是农村人,挣那毛儿八分,不容易,再多我也加不起。”中年男人看着郎当的眼睛里射出一股股暗色的凶光,不易被人察觉地打了一个寒战,但是嘴里还是很硬气:“你说得怪美,要是你买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卖主又要赎回,你退不退?”郎当说:“我退货,谁不退货是龟孙!”中年男人说:“你怎么巧骂人呢?”郎当说:“我是说我自己。”一个老太婆弯着腰手指头颤颤地指着中年男人说:“这个孩,你没见这个女人都挨了她男人的大巴掌了,啥主贵物件儿退给人家吧。”中年男人看着这个老太婆,好像狗看见了刺猬,心里骂,你这个老东西也多管闲事。
年轻的工商员问:“你买的玉猴让我看看。”中年男人被他身上的工商服装震住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手绢,抖开手绢拿出玉猴放在工商员手里。工商员看着玉猴,脸色渐渐严峻起来:“这是国家文物,你私自买卖是违法的,文物没收,你们买卖二人都得进拘留所。”中年男人沮丧地说:“工商员,我以后再也不买文物了,能放我走吗?”他展手要回桂芝给他的五张十元币装进口袋里。工商员说:“看你的态度还不错,给你一次下不为例的机会,走吧。”中年男人摇摇头走了。工商员把玉猴还给桂芝说:“大嫂,完璧归赵,这不是文物。”桂芝看着工商员的脸,说:“谢谢大兄弟,我不姓赵,我姓杨。”工商员笑一笑走了。人群里一个老汉笑着说:“那个买玉猴的人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个男人给他六十块他不退货,这会儿给他五十块他也把货退了。你们看,他跑得贼快!”老汉和几个妇女手搭凉棚看着那个已经走远的中年男人的脊梁。那个中年男人一边走一边骂自己:“妈的,”他打了自己嘴唇一巴掌,“买了玉猴马上走,啥事没有,吃一碗牛肉丸子能香死你?到手的财飞了。这真是昨夜里做了一个梦——井中捞月。”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地渐渐散去。郎当与桂芝坐上一辆开往县城的中巴汽车,他们在县城一个不大的古玩店卖了玉猴。桂芝得了三百块钱,她把三百块钱装入口袋里,“扑通”跪在郎当的脚下,“大兄弟,你对我的恩情我下辈子变驴变马还你。”郎当急忙扶起了他,他也不禁感情涌动地说:“快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桂芝站起来,看着他黑里透红憨厚纯朴的脸庞:“咱俩是一家人?”郎当问:“你愿意不?”桂芝没有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停了一会儿,她深深地点点头。
郎当说:“你急着用钱,只能在县城里把玉猴卖了,要是能有个缓时间,咱俩去一趟郑州,无论是南古玩城还是北古玩城,你这个玉猴能卖个五六百块钱,不过那是寄卖,人家是啥时候卖了才会给你钱。”桂芝说:“就这都不赖,五十块变成了三百块。咱俩去寿材店看看。”两个人来到了寿材店,店里排着一具具黑漆闪亮的棺材。店主问:“二位买棺材?我店里的成品货都是上等的柳木板做的,一具棺材八十块,便宜到家了。”桂芝心里想,花八十块买一个现成的棺材,让婆婆安安稳稳地躺在里边上路。郎当仔细地看着棺材的木板,他的两只手在棺材上轻轻地抚摸着说:“掌柜的,我俩随便来看看,改日再来。”他拽一拽桂芝的衣角,低而重声:“走!”桂芝与郎当走出棺材店。她看着他的脸上神神秘秘的样子,大惑不解:“八十块一具棺材不贵,咱买一具现成的拉回家,就把婆婆打发了,你咋不想叫我买?”郎当说:“你外行,他的棺材都是生虫的大窟窿的破木板做的,他用石灰泥把窟窿糊平了,再用黑漆刷两遍,你就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也看不出来。”桂芝问:“你咋看出来了?你比孙悟空的眼睛还毒?”郎当笑着说:“我当然毒不过孙大圣的眼睛,我是用手摸,凡是坏木板的窟窿的四周,尽管黑漆刷过两遍,还有一圈像细线那样的小缝,一般人的手摸半天也感觉不出来。”桂芝笑着说:“你的手又是哪家神仙的手?”郎当说:“我的手就是我的手,不过我能摸出来。”
桂芝的心里感激郎当,但她嘴里却说:“你鬼透了,神仙也没有你精!”郎当笑着说:“这样吧,我有两个结拜兄弟都是木匠,我估摸着花四十块钱去东树林买一棵上等柳树,让我俩兄弟黑夜白天不停地赶紧做,三天就能做出一口价值一百二十块钱的好棺材。”桂芝说:“给我婆婆排个七,正好。”七天后的一个上午,奶奶躺在结结实实的棺材里“走”了。桂芝和狗剩披麻戴孝在棺材后边,哭声哀哀,她一只手拄着孝杆,哭着说:“我那中用的婆婆啊,你走得太早了呀!”狗剩只会哭叫:“奶奶,奶奶……”六圣庄的乡亲们站在大街两边哭泣,他们不全是为了奶奶的去世而悲哀,他们的泪水更多的是为善良老实的桂芝在艰难中挑起家里生活的担子而流,为桂芝崇高质朴的品德而流,也为狗剩这个可怜的孩子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