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赶着两头小黄牛拉着放有木犁的拖车慢悠悠地走着,他不时扬起皮鞭抽着牛背,嘴里骂骂咧咧:“日你娘,人饥你们这畜生也饥?一天二斤麸子皮白喂你们了,拉套腿都不想抬。今儿个犁不了两畦地,你俩别想回去吃草料。”两头牛的脚步在皮鞭的抽打里快了一点点。桂芝扛着挂着小铝锅的锄杆走到顺子面前,看着精明善良又帮助过他们母子的人,心情好了一些。“顺子,赶牛犁地去?”拉拖车的两头小黄牛又走慢了,而且互相挤扛着。顺子又抽了它们两鞭:“日你们娘,俩牛穷事不少,不是这个挤那个,就是那个扛这个,都不想往前拉套。”
他转身看见桂芝,责怪地笑着说:“桂芝婶,你把饭锅带到地里,晌午不回家做饭了?”桂芝说:“西伯利亚地太远了,来回五六里路,要是一天三晌都回家做饭吃,工夫都搭在路上了,在地里锄不了几垄草。”顺子问:“晌午狗剩自己在家会做饭?”桂芝说:“这几年他学得粗茶淡饭也会做。就是家里没有好米好面。他跟你这几个月学木匠技术咋样?他的心眼灵通不灵通,我就怕他笨得像个榆木疙瘩,惹你烦。”顺子说:“狗剩兄弟,别看他脸上木木的,干起木匠活可有眼色和心眼了,锯块板,凿个眼,开个榫,他一看就会,一干就对,没有出过废品,穷人家的孩子灵通点好哇。”桂芝说:“俺娘儿俩多亏你娘儿俩帮衬着。”顺子说:“婶子这话都见外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街坊邻居不互相照应能行?狗剩今天我咋没见他上地?”桂芝说:“我家东厢房是陈年老屋,有一个角露天了,他在家把露窟窿的坏椽子扒掉,换上两根好椽子。”顺子惊喜地站住了:“我是他师傅,都不知道他都可以单独修房了。”桂芝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和顺子走着说着不知不觉来到一片旱地的边上。“吁——”顺子吆喝两头小牛停下,说:“婶子,我到地了犁这片旱地。”
桂芝看看西北方向:“你犁地吧,我还得再走一会儿才能到西伯利亚玉米地里锄草。”她继续摇摆着锄杆上的小铝锅向前走去。将熟的大片玉米地像无边无际的苇帐,一个人钻在苇帐里锄草不见一个人影,听不到一点声音,离村子又远,胆小的人还真有些怯气。不过,已过天命之年的桂芝什么也不怕,孤单寂寞已经把她折磨得有些麻木了。她一个人在玉米地深处锄草,锄头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汗珠儿滴湿地上松软的土壤。“不怕慢,就怕站。”她不知不觉地已经锄了两畦地的草。
她透过玉米叶的空间,看见天上的日头已经晌午歪了,她抬起沾满尘土的袖子擦一擦脸上的汗珠,腿如坠石地走出玉米地,来到一片荒地上公公婆婆的坟墓旁边。她找来三块小砖头把小铝锅支起来,拿一个小白碗在浇地的水渠里舀了两碗水倒进锅里,又在柿树下捡了两把干树枝燃火烧锅。空旷的田野里冒起了做午饭的袅袅炊烟。小铝锅里的水沸沸腾腾地翻滚着,桂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布袋,把布袋里些许的红薯秧面粉洒在锅里,捡起地上两根细树枝在锅里搅了几下。“粥”熬熟了,她对着坟墓叩了三个头,“爹娘,你二老先喝,别嫌茶饭赖。娘,前天夜里我梦见你了,你说你在那边捡破烂,日子过得紧巴紧。后来爹去找你了,你俩脾气合不来,老吵架,就各开各的灶,各吃各的饭了。娘,过两天我给你做一套蓝夹袄,给你烧一烧纸,你穿上就暖和了。爹,昨夜里你也给我托梦了,你说那边的日子比这边强,大家各干各的活,各吃各的饭。就像天上的星星,稠是稠,各个都在自己的位置上闪着亮,放着光,谁也不挤对谁,生活各方面都很好。爹,你在这边的时候,吃饭穿衣不讲究,能将就就将就,尽量不给晚辈找麻烦。过两天我也给你做一套新棉衣棉裤,在你坟前烧一烧,你就可以穿了。
天慢慢冷了,你和娘在那边都要穿得暖和一些。”忽然她看见铝锅的沿上神奇般沾了一些粥。她惊奇地说:“你二老没有用我的小白碗,就锅喝了一点。儿媳妇喝了。喝了粥我还得锄草哩。”她喝完了锅里的红薯秧面粥,她喝得津津有味,喝得满脸大汗。空中尘雾中仿佛响起爷爷的声音:“狗儿他娘,你千万别给我做棉衣棉裤,我在这边啥都有。你在那边日子过得比树叶都稠,你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多多少少都得花钱,我可是尝过没钱的滋味,你能省一毛是一毛,能省一分是一分。狗剩也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吧。咱六圣庄小伙子娶门亲光是彩礼都不老少,你现在都得为他积蓄,别为我这死人破费。”桂芝看着天空,说:“爹,你的话我记心里了,可是我还要给你做棉衣棉裤,不能有婆婆的,没有公公穿的。狗剩学了一套木匠手艺,年头年尾也挣不少花销钱,孩子们大了,咱当老的操心操到啥时候是个头呀。爹,阳间虎狼还是毒,儿媳妇真想去那边看看啥光景。”
空中公公的声音消失了,桂芝躺在地上欲哭无泪,她的泪水早已经流干了。一阵冷风吹得她的昏迷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摔倒几次从地上爬起来。她还得去锄草,三畦地的草锄不完,就得不到一天的八个工分,八个工分是半斤红薯干的价值呀。远处的一片旱地里,圪巴皮草长得青枝绿叶,这种草的根茎和梢都是抓着地皮生长,吸收养分足,比别的各类的青草都长得茂盛,它的生命力也很强,人们的脚在草上踏几下,这种草照样生长。程小牛把羊群赶在这片旱地里,羊群低头吃草,他扬起皮鞭在长着又粗又弯的大角的一只公羊头上噼啪炸响,惹得公羊性起,它像一只出山的猛虎低着头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冲向程小牛,一下接一下地抵着他的腰和屁股。程小牛疼痛难耐,吓得神志昏迷,天旋地转,他慌不择路地向南边一片收割过的谷子地里跑去,尖利的谷茬扎破他的鞋底和脚趾,脚上流出来黑里泛红的鲜血。公羊紧追不舍,他被抵倒在地上,谷茬又扎破衣裤,满身血迹的他处在极度的疼痛和恐惧之中。那只公羊在谷茬地里袭击他,程小牛看见桂芝在玉米地里锄草,整个旷野,只有这一个人,他想叫桂芝救他,嘴张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他此时此刻有一种死神降临的感觉。他为什么不呼叫桂芝救他呢?他后悔自己平常对狗剩太尖刻了,从孩提到成年,他仗着叔叔程亮是大队主任,看不起狗剩,欺负狗剩,自己的叔叔更是对桂芝压迫剥削,时不时地用富农婆这顶黑帽子压得人家喘不过气来。桂芝母子对程亮和程小牛更是忍气吞声,低三下四,敢怒不敢言,而很多时候连怒也不敢发一下,只是在心里憋屈流泪。
这一会儿他们的仇人遭公羊袭击,正是他们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她怎么会去救他呢?还有一个原因,是程小牛夺了桂芝的鞭杆子——不让她放羊,薅不成羊毛,不能给狗剩织羊毛袜子穿。这时候,她的仇人遭劫,不幸灾乐祸才怪呢,咋能向她呼救呢?他欲朝前奔跑,谷茬扎脚钻心疼,蹲在地上,被公羊抵得体骨欲裂,闭上眼睛,眼睛里流下无声泪。他有一种预感,这块谷茬地就是埋葬他的坟墓。“笨笨,笨笨,你过来——”空中响起了桂芝凄惨的声音,那只公羊可能是抵程小牛也抵得累了,两只耳朵支起来,可能也听见了空中唤它的声音,转身跑向拄着锄把颤抖地站在玉米地里的桂芝身边,它的头在桂芝的裤腿上轻轻地磨蹭着,显出亲昵的样子。笨笨是一只领头羊,羊群也跟着跑向桂芝的身边。
桂芝爱抚地摸几下笨笨的耳朵和弯角,又摸几只母羊的头,斜一眼谷茬地里狼狈不堪的程小牛,低头对那只公羊说:“笨笨,你是男子汉,别跟畜生一般见识。”那只公羊忽然点点头。繁星满天,月光如水。桂芝解下腰间束的一根麻绳,用绳子的一头拴住笨笨的脖子,另一头拴住一只母羊的脖子,高声说:“程小牛,你把羊群赶回村去吧。”程小牛哼哼哎哎地走到她身边,笨笨又欲抵他,可是已经脖戴枷锁了。他走了半里路,身边没有一只羊跟他回村。他又拐回头扬鞭驱赶羊群,羊群四处乱跑,就是不离开桂芝。桂芝说:“小牛,你别打这些羊,它们一年四季吃草,在野地里风吹雨淋还挨你的皮鞭,比不得有些人,三天两头吃肉喝酒。”小牛斜一眼桂芝,欲言又止。桂芝又说:“我再锄一会儿草,这垄地就锄到头了。今儿个回家晚点,我明儿不起早。羊群没吃饱,它们还在吃草,咋会跟你回村?你不如蹲在地上歇会儿,等我把这垄地锄到头,咱们一起领着羊群回村去。”
程小牛泪眼蒙蒙地看一看桂芝,破天荒地说:“婶子,那也中。”桂芝斜他一眼,急忙说:“我是富农婆,在你面前我担当不起给你当婶子。”程小牛满脸绯红:“婶子,以前我是有对不起狗剩的地方,不管咋说,这会我还得谢谢你救了我。要不是你叫笨笨,不知道今儿个我能不能活着回去。”桂芝一边锄草一边说:“小牛啊小牛,我是看着你还年轻,给你说道几句,人这一辈子要走的路可是老长哩。可是这路不会是直愣愣的平光大道,大弯小弯多着哩。啥时候都要把良心放到胸脯的正当中,不然的话,老天爷在头顶上看着咱哩。老辈人传下的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遭报应的时候,也许有些人会后悔,可是这世上就没有卖后悔药的。”小牛点点头。月光下,他的脸上不停地流着晶莹的泪珠。桂芝锄着田垄里的草,全身汗渍渍的直滚热。程小牛蹲在地上,飕飕的夜风吹得他的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冷得牙齿咯咯吱吱地叩碰着,浑身颤抖不止。
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像黄河水翻滚着波浪。叔叔程亮的话又响在他的耳边:“小牛啊,你是‘红家’的后代,要站稳无产阶级的立场,与地主富农作坚决斗争。富农婆杨桂芝是黑心肝。”可是今天,黑心肝的富农婆咋会去救一个仇人呢?难道她的心变红了吗?或者说本来就不黑。是我叔猜错了。不管咋说,明天我把鞭子还交给我叔,他就是枪毙我,我也不再放羊了。桂芝锄完了草,抬脚用鞋底搓一搓锄面上的湿土,准备回村,忽然,她晕倒在地上。她怎能不晕倒呢,整整一日的时间,都在地里劳动,中午就喝了小半锅的红薯秧面粥,肚里早空了,身上的汗也落了。冷风吹进了她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她又觉得五脏内冷如冰水,眼前的天地翻滚着,旋转着,脑袋里嗡嗡响,疼得要炸裂。
笨笨卧在她身边咩咩地叫唤,程小牛手足无措,惊慌地说:“婶子,你咋了?”半昏半迷的桂芝强打精神说:“小牛,快把我扶到笨笨脊背上边。”程小牛抱起桂芝放在笨笨身上,笨笨领着羊群慢慢地向村里走去。桂芝趴在笨笨的脊背上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很清醒。程小牛看见笨笨艰难地迈动着步子,他忽然不恨它了,他觉得它比自己高大了许多……六圣庄北地有一条长满枯草的大河,冬季农闲时节,程亮带着全村社员敲锣打鼓扛着红旗,提着铁锨走到河堤上边,他们把红蓝绿橙的旗帜插遍长长的河堤,秧歌队员都是一些老头老婆,但是他们必须是贫下中农。他们腰束彩绸,脸上涂着红粉,载歌载舞,河岸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沙哑的歌声,这些歌词是他们自编的小调:“日出东山红艳艳,革命人民干劲添,跟着程亮闹革命,兴修水利夺高产,万斤小麦一亩田,一亩田。”
程亮站在旁边看着老年秧歌队载歌载舞精彩的表演,心里像扇子扇似的。生产队长小更扛着铁锨走过来,他有些怯气地看着程亮,说:“程主任,社员们扛着家伙都到齐了,这河咋个挖法?”程亮斜他一眼,厉声说:“小更,每人两丈宽,七尺长,挖成一尺宽的梯田式,再把河底的黑淤泥挖出来,用铁锨甩到岸上,套上牛车拉回田里做肥料,这河里的淤泥比尿素都滋养庄稼。你这个副队长怎不懂?”“那是,那是,按照您的指示,我去给他们分活。”小更点头哈腰地赔着笑脸。程亮的眼睛在人群里瞄来瞄去,他说:“小更,杨桂芝今天咋没来挖河?”小更说:“她过五十岁了,挖河泥她干不动,昨晚她锄玉米地里的草,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饿的,听小牛说满天星星她才回来,还是队里一只叫笨笨的公羊把她驮回来的。”程亮厉声道:“这个娘们就会装病,神煞得很,一个农民谁还没个头疼脑热,风里来雨里去嘛。有个小病就躺在家里不出工,真是大懒婆。你带俩民兵去村里把她押来挖河。”小更说:“她要是真有病挖不动河泥咋办?”程亮瞪他一眼:“她能爬让她爬来,不能爬把她拉来。挖不挖河泥是态度问题,挖多少是力气大小问题,性质是不一样的。”小更说:“如果她不来挖河泥是什么态度问题?”程亮说:“是她拥护不拥护抓革命促生产的态度问题,是她拥护不拥护亩产万斤粮的态度问题。”小更说:“主任,您的意思是只要杨桂芝今天还有一口气,就必须来挖河泥?”程亮说:“你很理解领导的意图,像个副队长的样子。”河岸上,桂芝有气无力地甩着铁锨上的淤泥。锨上的淤泥好像故意与她作对,她甩了三次也甩不干净,弯着腰用手指抠着紧紧粘在铁锨上的泥巴。程亮来到她身边,怒气不打一处来:“富农婆,你就磨洋工吧,我看你能磨出四两麻来。”程亮为啥非叫桂芝来干挖河泥的重活呢?与她同龄甚至比她还年轻几岁的男女社员也没有来挖河泥呀,这还得从昨天程小牛被公羊笨笨猛烈地抵身说起——昨天快三更时分,程小牛和桂芝从西伯利亚地里领着羊群回到村里。也许小牛经过桂芝在玉米地里一番“开导”后良心再现了,他把桂芝婶扶进东厢房后,转身走出她家的院子,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身上的伤痛似乎减轻了许多。他轻轻地舞着鞭梢把羊群驱赶入栏后,慢腾腾地走进自家的院子,天秀端一大碗鸡蛋面条放在他手里:“儿啊,你放羊放到三更天,羊都看不见草了,你也不知道早点回家,你也不怕妈在家里惦念你。”小牛把面条碗放在桌子上边:“妈,三星都到头顶了,你去睡吧。明早晨你还得去村口看鸡呢。”天秀低头看见他身上黄一片红一片,惊愕地叫道:“儿,谁打你了,你身上咋有血,弄得像个土人。”小牛说:“我走路没小心摔了一跤碰烂脸了,抓起衣襟擦一擦脸上的血,把衣裳也弄脏了。”天秀说:“你走路看着点儿,越黑天越要小心,别失急慌张往家赶,脚底下不管是坑还是泥只管跳,脏了衣服妈给你洗,碰烂了皮肉妈替不了你疼。你吃了饭也早点睡。明儿一大早你还去放羊哩。”她说着走回自己的屋里睡了。小牛这会儿虽然很饥,可是他一口面条也吃不下去,脑袋里像一窝蜜蜂似的嗡嗡响。他拿着鞭杆走出自己的屋,站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径直向程亮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