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芝老了。年复一年的饥寒交迫的生活把她变成了一个憔悴褴褛的农村老太婆。爷爷奶奶死后,杠杠也不在六圣庄了,大队主任程亮把富农分子这顶帽子又戴到她头上,她在村民当中矮了半截,变成了被管制对象。不过,王大嫂和村民们还是很同情她,可怜她,更没有人看不起她,为难她。早晨。程亮站在东厢房门前,厉声道:“杨桂芝,队里考虑你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给你安排一个轻活。”他把手里的鞭子撂给她,说:“接住,你给队里放三十只羊。”桂芝接住鞭杆子,诚惶诚恐:“我接受主任的指教。活倒是不重,就怕羊跑起来,我的腿脚撵不上。”程亮吼道:“这放羊也有技巧,你没见村村队队都是老年人小孩放羊?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倒是想干这轻活,队长还不派他们干哩,队里那些剜地拉土的活才是他们干的哩。你在路边和草地里放羊,羊只顾低头吃草,顾不了跑那么快,天黑回村的时候,你在前边‘压路’,羊群跟在后边,你走快羊走快,你走慢羊走慢,不存在羊跑快你撵不上的事。”
桂芝低着头,不敢觑程亮一眼,心里说:“你对放羊的道道知道得老透哩,你咋不去放羊!”不过,嘴里不敢说出来。中午,在六圣庄西北坡的荒草地里,桂芝坐在一个坟墓旁的地上,看着大大小小三十只羊低头吃草,又看着坟墓说:“爹,你看见了吧,我在给队里放羊了。你在那边日子过得咋样,你见到俺婆子了吧。她嘴碎好叨叨,你们活着的时候,你都让着她,你们去了那边,见面别吵架,你还得让她,就不生闲气了。啥时候你和俺婆子缺钱了,给儿媳妇托个梦,我不管是不是三月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我都给您烧纸钱,再给您扎一个城里人住的小别墅,别墅里也安装电灯电话。在阳间您点了一辈子麻油灯,穷了一辈子。我真想在梦里看看那边是个啥世道,看看您和我婆婆过的啥光景。爹,狗剩也长大了,他个子不低,身材也结实,他也知道孝顺我,你不用忧念俺娘儿俩。他跟着咱邻居顺子学木匠,农闲的时候也能挣几个零花钱。”
天空没有一丝风,树梢也不动,草叶也不摇。昏暗的太阳在雾蒙蒙的云层里时隐时现,大地冷得使人战栗,静得使人窒息。忽然,坟墓上一阵旋风转了三圈,又刮向远方。桂芝惊喜地叫起来:“爹爹显灵了,爹爹显灵了……”坟墓旁边是一片旱地(豫北农民把没有种庄稼的地叫旱地)。这块旱地东高西低,如果遇到天旱无雨,地里庄稼需要浇水,东边的土地上流不上水。六圣庄二十多个男劳力锨剜车拉把东边地上的土移到西边的土地上——这是每年冬天的农活——平整土地。已经长成大人的狗剩手握铁锨铲着土块扔在程小牛拉的平板车上,扶着车把的程小牛站在地上交替着跺着双脚,他看见狗剩的鞋子里露出一圈雪白的厚袜子,问:“你咋不跺脚?”他龇牙咧嘴地叫着:“猫咬脚,猫咬脚!”(豫北农民把冬天脚冻得疼叫猫咬脚。)狗剩一边挖土一边说:“我没有你恁娇气。大冬天能不冷,冷一点你都恁神煞,带个样。”程小牛又看着他鞋口露出的袜子,问:“你穿的是啥袜子,肯定暖和。”狗剩斜他一眼:“羊毛袜子,咋了?前几天我去郑州买的,你眼气也去郑州买一双这种袜子穿。”程小牛说:“你别哄我,这十几天咱俩在一起挖土拉车,你的魂去郑州了?”
狗剩说:“这种袜子只有郑州才卖,别的地方没有卖的。”程小牛说:“我叔程亮是大队主任,经常走南闯北,我也叫他去郑州给我买一双这样的袜子。”狗剩说:“我哄不死你个鳖孙,你就是叫你叔走到天边也买不到我穿的袜子。”第二天上午。桂芝又把羊群赶在那片旱地吃草,程亮钻进一间机井房里,他从小窗口窥视桂芝牧羊。桂芝瞅瞅四处无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木梳和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叫一声:“笨笨过来。”一只大肥羊走到她身边,其他的羊也在名叫笨笨的公羊后边排成一列纵队。桂芝轻轻地梳着笨笨身上雪白的毛,把沾在木梳上的羊毛装在塑料袋里。她一边梳着羊毛,一边问:“得劲不得劲?”笨笨好像听懂她的话“咩——”叫一声。桂芝说:“俺笨笨真乖,听懂我的话了。”程亮从机井房走出来,悄悄地走到桂芝的背后,掂起地上塑料袋里的羊毛,冷笑一声:“杨桂芝呀杨桂芝,你富农本性不改,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薅社会主义羊毛,怨不得你儿子的脚不冷,还胡论八扯是在郑州买的袜子。”桂芝惊恐之后又镇静地说:“羊身上都锈成疙瘩了,我给它们梳一梳。”
程亮吼道:“梳下的羊毛为啥不交给生产队,给你儿子织成袜子?”桂芝说:“主任,你不放羊你不懂,梳下的羊毛和剪下的羊毛不一样。梳下的羊毛是次品,交给生产队也没用处。”程亮火了:“我不懂?我吃的肉比你吃的饭都多,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都多,啥人我没见过,啥事我没经过,这羊身上的毛还分三六九等啊?你儿子哄人你也哄人。我可不是程小牛好糊弄。”他掂起塑料袋里的羊毛走了。桂芝哭着趴在坟头:“爹,你可看见了,程亮这龟孙欺负咱家几代人,这日子哪天是个头哇?”夜。六圣庄大队部的院子里,批斗杨桂芝的群众大会开始了,社员们黑压压一片坐在马扎和小木凳上边,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一个年轻的闺女说:“杨大婶天天放羊,风雨无阻,她老实得嘴噙冰凌化不出水,能犯啥事,批斗人家?”王大嫂低声说:“说的也是呀。秀娥,你可不敢乱说,你爹是地主,小心程亮抓你个同富农分子同流合污。”她声音更低了:“那个龟孙啥事办不出来。”那个叫秀娥的闺女吐一吐舌头,不吭声了。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俺家是贫农,我不怕。弓是弯的,理是直的,党有政策,只要地主富农分子老老实实劳动就不能随便批斗人家。程亮就会干这鸡蛋里挑骨头的事。”“你别以为你是贫农,就口没遮拦。”一个城府较深的男人压低声音说,“程亮要想找你的事,你就站着不正坐着歪,说你的屁股坐到敌人那边,帽子扣到你头上,那比如来佛扣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还结实,你这一辈子别想取下来,批判‘地富反坏右’,你照样站在台上低头四十五度流鼻血。”名叫立国的年轻人也不吭气了。一个半老徐娘模样的女人低声说:“天天饭都吃不饱,还得坐在这里斗这个,批那个,散了会,我饿得腰都直不起来,也没有人给我一个窝窝头吃。哎,肚里空,嘴没劲,口号也喊不起来。”她说这话是在嘴里咕噜。一个中年妇女四下看看,小心翼翼地说:“吃不饱饭最难受。”秀娥说:“大婶,你赶紧闭嘴,你这话要是被程亮听见,你就大祸临头了。”批斗台上,杨桂芝弯着腰,低着头,双臂在身后向上翘着。
程亮手里高扬着一小塑料袋羊毛,他狼嘶似的吼道:“社员同志们,干部同志们,六圣庄的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睁开阶级斗争的眼睛看一看,我们大队的阶级斗争有多么的激烈,多么的残酷,多么的惊心动魄!生产队安排富农分子杨桂芝放羊,她竟敢在地里薅羊毛给她儿子狗剩织袜子穿,要不是我的阶级斗争观念强,觉悟高,及时地、准确地戳穿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这个富农婆还会继续挖社会主义墙脚,损害生产队的利益,很有可能他娘俩都穿不花钱的羊毛衣羊毛裤。这可是六圣庄大队一起非常严重的阶级斗争,希望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要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刻提高革命警惕,严厉监督和管制我大队的地富分子,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打倒富农分子杨桂芝!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程亮把手里的羊毛袋子放到杨桂芝的头上,杨桂芝双手抓住羊毛袋子不从头上掉下来。程亮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人群中举起了如林的拳头,也响起了如雷的口号。程亮歇斯底里地吼道:“富农分子杨桂芝对着大队治安室的山墙思过三小时,回家后让你儿子狗剩替你写一份深刻的、触及灵魂深处的检查交给大队治保主任旺旺。”旺旺走到杨桂芝身边跺她腰上一脚,骂道:“妈的,上一次你从禁闭室逃跑,害得我蹲了三天小黑屋。今天你又薅社会主义的羊毛,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桂芝低下了头。
王大嫂看一看桂芝抖动的身躯,含着眼泪和大家走出大队部的院子。人们搬着小凳子、小马扎,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悲愤不已,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批斗现场。夜里三点钟,桂芝的头像要炸裂,全身抽筋去骨似的摇曳着走进东厢房。她像一捆干草倒在地上一样地倒在地铺上,她的嘴张了几下,有气无力地说:“狗剩,快替我写一份检查交给旺旺。”她昏昏睡着了。翌日清晨,程亮又走到东厢房门口,凶神恶煞地说:“杨桂芝,你赶紧去放羊,几十只羊都是张嘴货,一天不吃草都饿瘦了,杀了也没有肉吃!” 初冬。一连半个月都是晴朗的好天气,碧空如洗,白云飘荡,艳阳高照。田里的麦苗遇到温暖潮湿的气候疯长起来。桂芝把羊群赶到麦田里啃麦苗。程小牛在地里拔大麻的枯枝,他看着一群羊像会餐似的吃麦苗,急忙跑回家向程亮打了小报告。程亮气急败坏地来到麦田里,雷鸣似的吼道:“杨桂芝,我拿走你揪的社会主义的羊毛,你却让羊啃社会主义的麦苗,让六圣庄两千多口人明年夏天吃不上一粒麦子,交不上国家的公粮,你这是破坏革命生产,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奇怪的是杨桂芝不惊不慌,听程亮的训斥和无限上纲上线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异常平静地说:“我正是为了明年小麦大丰收才让羊啃麦苗。你白当农民了,这些道理都不懂?”
程亮挠挠头皮,眨眨眼睛:“羊把麦苗都吃了,明夏小麦还能大丰收?”王大嫂走过来,看着羊群贪婪地吃麦苗,轻轻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麦苗呀麦苗,你长得再快,也没有老绵羊的牙齿快。”程亮说:“顺子他妈,你看富农婆让羊群吃咱队里的庄稼,她还满口的道理。”王大嫂说:“主任,啥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麦子从种进地里到来年收割长多少天是一定的。你看这天气,十冬腊月该冷了,天天日头暖洋洋地照着,像小阳春。
麦苗疯长,要是起了茎,过几天,老天爷变脸冷起来把麦茎冻坏,等到明年夏天咱六圣庄两千多口人可真的要把嘴缝起来,把厨房的锅吊起来哩。桂芝叫羊群啃麦苗,麦根还在地里长着,缓解麦苗的生长速度,使庄稼按照季节不迟不早地长到明年小麦成熟。我刚才听见你又给桂芝扣那一大堆帽子,真把人家的好心变成驴肝肺了。”程亮心里说:经王大嫂这么一说,杨桂芝还是一个老庄稼精,她不是破坏队里的庄稼,但是他的嘴里还是不能认输。他继续吼叫着,但这时的吼声已经色厉内荏了:“你们都是歪理,我不跟你们闲磨牙。杨桂芝,明天你把放羊鞭交给程小牛。你和天秀去村口看鸡。村口二十多亩地种的是谷子,六圣庄家家户户都养鸡,每到中午和晚上做饭的时候,街上没有人,有几家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都跑进了谷子地会餐。你和天秀的任务就是不能让这些鸡进谷子地。”
桂芝突然声音洪亮地高叫着:“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程亮心里说,这个富农婆也会说新名词。王大嫂看看程亮,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第二天上午,桂芝在谷子地里手扬着一根高粱秆喔哧喔哧地往外边撵着鸡群,天秀坐在村口的小马扎上边织毛衣。桂芝跑得腿脚酸疼,累得满头大汗,鸡群还是一边跑一边在地里吃着谷子。桂芝大叫:“天秀,你少织两针,快来撵鸡,程亮一会儿来检查,他要是看见鸡群吃谷子,要扣咱俩的工分哩。”天秀把手里的毛线放在马扎上边,她捡起地上一块瓦片,在地南头扔向鸡群,鸡群慌慌张张跑向谷地的北头。桂芝扬起高粱秆把鸡群赶出谷子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本来就是俩人的活,一个人撵鸡就是撵不出它们。”
撵了鸡,她也来到村口的老榆树底下休息片刻。天中午了。天秀说:“桂芝,你快回家吃晌午饭,我在这里看鸡,你吃了饭马上来,我再回家吃饭(中午吃饭交接班是一个人看鸡)。”桂芝回到家,从篮里拿出一个黑窝窝吃着,又舀了缸里一勺冷水咕咕咚咚喝完了。她索性锁紧房门,又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村口走去。天秀说:“晌午饭你吃得怪快哩。好好,你吃饱了,喝美了,看好鸡,我回家吃晌午饭去。”她把手里的高粱秆递在桂芝手里,就在二人交接高粱秆的时候,肥嘟嘟一群鸡像特务似的从芦苇坑里钻出来悄悄地溜进了谷子地,桂芝没有发现它们。夕阳衔山的时候,天秀还没有来到村口,桂芝坐在村口马扎上边,一只手拿着高粱秆在打盹。
程亮走进谷子地,一边喔哧喔哧地往外撵鸡,一边叫骂:“看鸡人都死了,鸡把谷子都吃成光杆了。”桂芝呓怔过来,扬起高粱秆急忙走进谷子地撵鸡。程亮说:“鸡在地里吃谷子,你在树下打盹儿。你这样撵来撵去,鸡群把谷子吃完了,也撵不走它们。”他站在路边,双手叉在腰间,吼声如雷:“杨桂芝呀杨桂芝,你说你能干个啥,让你放羊,你薅社会主义羊毛,让羊啃共产主义的麦苗,不让你放羊了,让你看鸡,你又让鸡吃生产队的谷子,你这个富农婆真是不可救药了。”桂芝说:“主任,这看鸡本来就是两个人的活,地又这么长。这会儿我一个人在撵这些畜生,我从北边撵,鸡向南边跑吃谷子,我走到南边,它们和我赛跑似的又跑回北边吃谷子,而且是边跑边吃,我有啥办法?”程亮吼着:“我扣你全天的工分,你劳动不经心,歪理不少。天秀呢,我可是派你们俩人在看鸡。”桂芝两手向左右一摊:“日头正南的时候,她就回家吃中午饭了。这不快二更天,我还没见她影子呢。”程亮说:“我嫂带五六个孩子,你多撵一会儿鸡跑不大你的脚。反正我是派你俩看鸡,你俩没有看住鸡,损失了队里的谷子,扣除每人当天五个工分以外,你和天秀每人向大队交两元罚款。”
桂芝破天荒地发怒了:“你程亮杀了我吧。”她弯着腰,头直往程亮身上乱撞。这时候,程亮就怕不要命的,他也知道桂芝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说:“罚款免了,明天去西伯利亚地锄草。”桂芝哭着向家里走去:“我再也不和干部家属在一起看鸡了。”“西伯利亚”那块地种的是玉米,是离村子最远的一块地,有三里路程。拂晓。人们还在梦中熟睡,六圣庄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渐渐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空还有薄薄的一层黎明前的黑暗,几只打鸣公鸡此起彼伏地在村子里啼叫着。树叶儿被晨雾洒得湿漉漉的,微风刮起来了,有几家院子的大门吱吱咛咛响了几声,从门里走出来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以及那些穿着粗拉拉土布衣裤的壮年男人和已过不惑之年的妇女们,他们扛着锄头,着篮子,赶着牲口像一条长龙向村外的田野里拥去。太阳出来了,空中淡淡的黑暗在金光彩线照射里消失殆尽,田野里空阔荒凉,空中排雁南翔,唳声嘹亮。桂芝扛着锄头,锄把上挂一个小铝锅,摇摇晃晃地在人群里向西伯利亚的玉米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