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英说:“中,我正手痒痒哩。”桂芝说:“满圈多在外少在家,除了干地里活,他还要联系卖猪的生意,咱娘俩就别指望他干了。咱娘俩把院子里的红薯洗净切成片晒干装在麻袋里拉到磨坊磨成红薯面粉,再压成红薯面条卖给东王村集上的饭馆里,你试试,看你能赚多少钱。红薯也不浪费了,也找到销路了,钱咱也挣到手啦。”春英看看刚才一根独木头变成一架机关枪式样的,有两条腿支撑着的饸饹面条机。这个面条机是在木头中间挖了一个洞,木洞里用锥子扎了三十个小圆孔,木洞的上边有一个木头楔子,楔子上边用钉子钉一个小木杠,把红薯面块放进木洞里边,人们用手压木杠,木杠上的楔子挤压木洞里的面块,面块从小孔里被挤出来就变成又长又细、又圆又筋、香香甜甜的红薯面条了。满圈从外边风尘仆仆走进屋,他看着这些新产品,说:“我尝尝。”他在面板上拿菜刀切了葱丝姜丝,盛了一碗红薯饸饹面条,加一点盐水、香油和花椒面,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碗里的面条,抹一下嘴唇,意犹未尽地说:“这种红薯饸饹面条在饭馆里肯定比羊肉烩面卖得快。”羊肉烩面五块钱一碗,这种面条一碗两块,又便宜又香甜又挡饥。”春英也津津有味地吃了一碗红薯饸饹面条,咂咂嘴:“比吃煮红薯强多了。”桂芝说:“我也尝一尝这新产品。”她吃了一小碗红薯饸饹面条,说:“味道就是不赖。”翌日清晨。春英着一篮红薯饸饹面条走进东王村面食馆。饭店老板是一个腰粗体胖,谈吐和蔼的老汉,他掂起小秤,称过面条,说:“一共四十二斤半,每斤红薯面条一块六毛钱,合计六十八元。每天早晨你送这么多红薯面条,八点以前送来,别来晚了,也别送少了。否则,误我生意。”他说着递给春英六十八块钱。春英心里乐开了花。她着空篮回到家里,高兴得合不拢嘴:“娘,四十二斤半面条卖了六十八块钱,院子里那一堆红薯只用了五分之一。”桂芝问:“现在生红薯卖啥价?”春英噘着嘴:“西王村家家的田里都种红薯,产量高,秋天收获的时候,红薯都堆成了小山,贱得像土坷垃,便宜死了。”桂芝又问:“春英,你估计院里那一堆红薯生卖能卖多少钱?”春英说:“我也不知道。满圈回来我叫他算一算。”桂芝低头又想了一会儿,说:“春英,你明早晨给东王村面食馆送了红薯面条以后,回家在你院子里搭一个帐篷,你买一个炉子,咱娘俩烙红薯面煎饼,你觉得卖多少钱一张合适?”春英说:“先卖三块钱一张。”桂芝说:“香油、芝麻酱、盐水、葱丝、姜丝、蒜汁这些调料不能少一样。西王村男女老少三千多口人买你的红薯面煎饼吃,人家都是吃个味道哩,调料齐了,味道才鲜。”
这天中午,春英院子里门庭若市,男男女女的村民们争先恐后地购买春英和满圈卖的红薯面煎饼。院子里两棵树上拴着一条大红布的横幅——李春英煎饼馆,六个正楷大字特别鲜艳醒目。夜。桂芝在北间屋静静地睡着了——这位勤劳善良又费心的老人累了,但是她累得很开心,因为春英想到和想不到的事情都需要她去张罗。她睡着了,脸上却浮现出喜悦的笑容。南间屋里,灯光明亮,满圈数着纸盒里大大小小的人民币,他的右手指头不停地搓着这些钱,发出沙沙的响声。春英问:“今天红薯面煎饼卖多少钱?”满圈的左手指捏一捏酸困的右手指头,说:“一共卖了一百五十张红薯面煎饼,三块钱一张,天哪,真想不到,今天卖了四百五十块钱。”春英问:“院子里那一堆红薯生卖能卖多少钱?”满圈仰脸看一会儿屋顶,说:“按每斤生红薯九分钱,那一堆生红薯拣去烂的,能吃的最多也只有八百斤。”春英笑着搂住满圈的脖子:“我知道那一堆生红薯能卖多少钱了。这就叫会做生意利滚利,不会做生意挣个屁!咱娘真是个好老人哪。”满圈的脸上像春风拂翠柳,却欲言又止。桂芝睡醒了,一只手揉着蒙眬的眼睛走进堂屋里,轻声叫道:“春英,满圈,你俩出来。”满圈和春英从南间屋撩帘走出来。满圈乐得合不拢嘴地说:“娘,今天红薯面煎饼卖了四百五十块,红薯面饸饹面条卖了六十八块。”春英说:“娘,看不出来您老恁会做生意。”桂芝说:“其实这事也不神秘,只要你俩手脚勤快,肯下力气,就能把吃不完的红薯换成钱。有了窍门,人要是懒,那钱还是在镜子里,你看得见拿不到手。我想给你俩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满圈、春英你俩都还年轻,做啥事情要考虑周全一些,不然的话,这红薯面烙的煎饼可是卖不久哟,那肯定是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春英没有听明白桂芝的意思,她说:“娘,有话直说,俺都听你的。”满圈说:“娘,俺知道恁的话,都是为俺俩好。”
桂芝说:“今儿个是李春英煎饼馆开张的头一天,乡亲们都想品个鲜味,尝个稀罕,所以他们也不计较一张薄得透明的,最多有半斤重的红薯面煎饼的价格是三块钱。可是花三块钱买一张红薯面煎饼,村民们可是不会天天买的。你们今天只顾生意红火,赚钱多高兴哩,可能没有注意到在买红薯面煎饼的人群里有一个老头花三块钱买一张煎饼吃着的时候,他的眉毛皱成了疙瘩,脸上显出忧愁无奈的神色。孩子们哪,咱们也是从穷日子过来的,受过那没钱花的洋罪。况且这一张红薯面煎饼成本价也只有三毛钱,卖给的又是本村本街的街坊邻居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你要是卖太贵了,他们就不会见天来买了,甚至转身会骂咱们太黑了。(豫北农民把卖主卖的东西太贵叫黑。)明儿个你们卖的红薯面煎饼一块八毛钱一张咋样,你俩是主人,我不过是提个想法。不然的话,本来,口袋里钱不多的农民们就不会再买你的红薯面煎饼了。时髦的话——薄利多销。你们降了价,生意也能经常做,钱也挣了,还能在乡亲们中间落一个厚道的好名声。在村子里做生意,咱与乡亲们的情意缘分比那万贯江山都金贵。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凡是六圣庄和西王村有愿意来咱煎饼店打工的村民,只要把煎饼烙得好,咱就可以吸收他们来咱家烙饼。”春英说:“那太中了,不过,咱只收老实人,偷奸耍滑的人咱不要。”
桂芝说:“进咱煎饼店打工的人,他以前怎么样咱不管,只要他以后踏踏实实烙饼,本本分分做人就中。”他们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干脆开了个店。忙不过来,又请王大嫂也来帮忙。衣衫褴褛的程亮神色沮丧地走进屋。春英顿时血火上涌,她满脸怒色地一只手指头戳着他额头,气愤得声音有些颤抖了:“你这个畜生,滚出去!”程亮此时顾不得理睬春英的斥骂,头垂在胸前,像一个霜打的圆茄子,两只暗淡无光的眼睛看着桂芝,有气无力又近似乞求地说:“杠嫂,我这二年混得人不人鬼不鬼,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我想来煎饼店打工,烙煎饼我可熟套。”桂芝斜他一眼,没有吭声。春英像蛇咬蜂蜇似的吼道:“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雇你这号东西打工!滚!”程亮全然不理春英,“扑通!”双膝跪在桂芝身边的地上,眸子里滚动着盈盈的泪珠,但没有掉下来:“杠嫂,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茅桶他妈和我离了婚,另攀高枝了,茅桶又是一个残疾人。前些年在生产队的时候,我当领导,年头年尾,老是领导社员们抓革命促生产,我从来没有摸过锨把镰刀,眼下分田到户,虽然也分了三亩地,可是那地里的麦子长得像烧香一样,到了秋天,王米穗还没有香蕉大。虽说我是一个农民,种庄稼也不在行,我下不去那个力气;茅桶哩,提起一条,放下一堆,家里地里的活都难指望他。”春英恶狠狠地瞪着他,吼道:“你懒得油瓶倒了也不扶,没吃没穿活该!”桂芝把手里的零币放入钱盒里边,她看看春英又看看程亮,欲言又止。南屋里,春英飞起一脚踢在程亮的腰间,他猝不及防,趴在地上,哼呀,哎呀了一会儿,索性不起来了,翻了一个身,仰视着屋顶的水泥板,哭声里含着阴毒:“春英,你年纪轻轻的哪来恁大脾气,杠杠嫂还没有戳我一指头哩,你像踢牲口一样地踢我。凭啥?”春英心里的仇恨不打一处来:“凭啥?你说凭啥?‘文革’那些年,你仗着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人前人后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六圣庄的男女老少提起你,谁不恨得牙根痒,恨不能把你咬在嘴里嚼成肉渣,再吐到狗圈里边。你这号东西,死也别死在六圣庄,走到那深山老林里去死,叫狼咬狗啃!”程亮躺在地上说:“我死了还想落个全尸哩。”春英冷笑一声:“你想找个饭碗也不难,北山动物园里在招聘饲养员。”程亮惊恐得脸色像一张黄表纸:“我怕老虎咬断铁丝笼吃我!”春英说:“我保证,老虎不吃你!”程亮说:“老虎吃人,三岁小孩都知道,你别哄我了。”
春英说:“因为你没有人味,所以老虎不吃你!”桂芝斜一眼躺在地上的程亮,这时候,她说话了:“程小牛他叔,你起来吧,别躺在地上丢人现眼。”程亮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拍一拍没沾一点儿尘埃的破衣烂裤,两只溜溜转的小眼睛看着铝盆里一叠金黄喷香的红薯面煎饼,不禁吐出舌尖舔几下双唇,咽了一口唾沫,说:“杠杠嫂,这会儿天都晌午歪了,从早晨到这会儿我水米未打牙哩。”他掏出口袋里三张搓揉得断了边角的一角的纸币放在桂芝的钱盒里,说:“我买半张煎饼吃!”春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冷峻地说:“一张煎饼一块八毛,半张煎饼九毛整,你撂在盒子里的三毛钱连点儿煎饼渣子也买不住,把你那三毛钱拿走,恶心我!”桂芝从纸盒拿起三毛钱又放在程亮的手里说:“回家你买半斤盐!”她走到炉子旁边,从竹篮里拿起一张香味四溢的煎饼塞到他手里:“回你家吃去!我不能看见你!”王大嫂一边烙着煎饼,一边斜视着程亮,牙齿咬得咯咯吱吱响:“程亮,桂芝要是和你一般见识,她把油饼喂狗也不会给你吃!”顺子嘲讽地看他一眼:“程主任,你咋不威风啦?”王大嫂看着煎饼鏊子,一只手拿着铁板不停地转动着鏊上的煎饼,她不觑程亮一眼,说:“程主任,你吃着煎饼好好想一想,人这一辈子,有谁不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一个芝麻绿豆官都忘记自己也是一个头,俩耳朵了!”程亮的肚里饥得像一个掏空了心肝肺的空壳,狼吞虎咽地吃着手里的煎饼,不甘心地问:“杠嫂,我来南屋烙煎饼的事,你同意不?”此时此刻,桂芝觉得程亮的面孔,变得那么狰狞,她的眼前闪现出往日的一幕幕——她在屋里麻油灯下扎了一捆扫帚……程亮恶狠狠地说:杨桂芝你这个富农婆好大胆,竟敢……贩卖资本主义,赃款没收。他展手夺走桂芝手里的三块零钱。……她被程亮锁在大队一间潮湿的草房里……她饥得双手直抓墙上发出霉气的土,差一点吃土。六圣庄北边的河堤上……程亮凶相毕露……他动手扒李春英的布衫,春英低头咬他的手,他……把她的前襟撕裂一个长长的口子,眼看着春英的布衫就要被他扒下来。
……杨桂芝……今天你们俩女人必须有一个脱去上衣挖河……“我脱上衣!”她慢慢地从从容容地脱下布衫……忽然,桂芝像看着一只狰狞的恶狼,她发疯似的夺下程亮手里的煎饼狠狠地摔在他的脸上,眼前的程亮已经变成一个四条腿、一根尾巴、绿眼睛、尖牙齿的恶狼,这只恶狼又变成衣衫褴褛、神色灰暗的程亮,她愤怒不打一处来地叫着:“你滚出我的煎饼房,这条恶狼!”程亮又一次跪在桂芝的脚下,此时已经追悔莫及,声泪俱下:“杠杠嫂,我知道那些年我是昏了头,我现在饱一顿,饿三天的,你和春英也不会收我当烙煎饼的炊事员。”他站起来垂着头,像抽筋去骨似的颤巍巍地走出煎饼屋,走出西王村,在六圣庄的谷子地里躺了一会儿,揉一揉灰暗无光的眼睛,绝望地看着已经暮霭笼罩的村庄和田野,失魂落魄地走进自己的家里。夜,在西王村三间宽敞明亮的堂屋里,灯光如昼,桂芝和春英躺在一张大木床上辗转难寝。春英说:“娘,今夜满圈在苏屠夫家帮忙杀猪,就不回来了。咱娘俩好好说一说知心话。”
春英舒心畅肺地长吁一声:“娘,今白天在南屋你把煎饼摔在程亮的脸上我真解气。我要不是怕犯法,真想掂刀抹了他的脖子,那些年,提起来我胸腔里直冒火。”桂芝的眼前又鬼使神差地浮现出程亮像一条丧家犬走出煎饼房的情景。她六神无主地坐起来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来,床板吱吱咛咛地直作响。春英惊愕地看着桂芝,说:“娘,你咋了?你好像有不浅的心事?”桂芝坐在床头,靠着墙,并不说话,好像在深深地思考着什么事情。春英又说:“娘,咱们分田到户,一年打下的秋麦够吃三年,你还有啥忧愁。眼下分田到户,专治程亮这号懒汉,他白天没脸没皮地来咱家煎饼屋想打工。”桂芝看一看春英,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春英又说:“娘,白天咱娘儿俩,连打带骂恶心他,他回到六圣庄家里不气死才怪哩。”桂芝看着春英,还是没说一句话,春英惊奇地摇晃着桂芝的手臂,“娘,我嘟嘟噜噜说的话有一马车,你咋不吭一声,我真不知道你今夜里心里想的啥?”
桂芝枯瘦的手抚摸着她的细润的脸颊:“孩子,你的脸细皮嫩肉的,妈的手像个枯树皮,摸着疼不?”春英嘻嘻笑着说:“是有点儿涩涩拉拉的。不过我感到怪解痒,怪得劲。因为这是娘的手在抚摸闺女的脸。”桂芝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春英,你是妈的娇闺女…… ”鸡啼三更,窗外的夜空繁星闪烁,寂静的村野只有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忽然,桂芝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话:“春英,昨天程亮从咱的饼屋走出去的模样,活像一个讨饭花子。我觉着他怪可怜的。”春英好像不认识似的冷冷地看着桂芝,说:“娘,你的心肠就是软。狼在饥饿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人要是可怜它,撂给它一块馍,它吃完馍,肯定还要咬人,因为第一它没吃饱,第二呢,是它吃人肉的兽性。”桂芝摇摇头:“你这种说法不完全对,程亮不是一只狼。”春英一只拳头使劲地捶着床边当当作响,她如堕五里雾中,一双妩媚的杏儿眼睛闪射出又急又气又恨的光芒瞪着桂芝:“娘,你就是可怜他,也不能把狼说成绵羊吧。那些年,他在六圣庄打个喷嚏,谁不说像下毛毛雨,他咳嗽一声,全村的男女老少吓得全身颤,正在哭的三岁娃娃立马没有了声音。他说公鸡能下蛋,哪个敢说没看见?他说亩产万斤粮,谁人敢说九千九?他今天斗地主,明日批富农,活生生一条地头蛇,他咋就成了一个受害者了?”桂芝说:“程亮也是六圣庄一口人,咱把他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不是更好吗?我估计他以后不敢太懒了,也不敢对村民们吆五喝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