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英抑住心中喜悦:“他老实能干,就是有点直肠子,家里大事小事他不管不问,就会一门心思下力气,都是我操持。”桂芝说:“满圈是个好后生,六圣庄的人也都知道他。”春英泪湿双眸:“婶,我看见您,又想起我在六圣庄那些年过的刀尖上的日子。我从小就没有娘,听我爹说,我娘不愿落一个地主分子的名声,撇下爹和我,嫁别人了。我爹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有时候他夜里在灯下给我补衣裳,缝鞋袜,真够难为他的。”桂芝问:“那些年你爹也不老,也没有续弦?”(豫北农民把男人再婚叫续弦。)春英说:“他怕我受后娘的虐待,就一直打着光棍,这些年分了地,农民都成了村民,俺这成分高的人也不受歧视了,我想接我爹来我家享几年福,可是去年他‘走’了。”桂芝说:“人的命,天注定,活多大寿数,阎王爷的生死簿上都写着呢。”她抚摸着春英的脸,“俺侄女,也白了,也胖了。你是个孝顺的闺女,我知道,清明,十月一,还有七月十五……”春英摆摆手:“婶,你放心,哪一个鬼节我都去俺爹坟上烧纸,给他送的纸钱他在那边都花不完,前几天我给他扎了一个小别墅在他坟前烧了烧。”桂芝心里涌出一阵阵酸楚,她的耳边又响起英梅对淫夫茅桶说的话:“我天天吃白面油饼,那个傻老太婆一点都没有看出来,我给她吃的是牲口料……”眼睛里又涌出两行泪水,泪水流湿她的脸颊。春英从桂芝的神色里看出她的日子过得很揪心,说:“婶,我在西王村也听说了,英梅对你可是不孝顺,老尖薄。
儿媳妇对婆婆好的不多。这样吧,六圣庄我也没有啥亲人,有时候我去那庄转一圈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咋说呢,俺爹那两间破房我不想进去,进去看见人无房在,就想大哭一场。婶,这会儿你就跟我去西王村我家住,你就是我亲娘,我就是你的闺女。你住我家,我要是待你不好,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桂芝说:“大侄女,你不要太心重。”春英说:“婶,我到死也不会忘记程亮那龟孙逼你替我当众脱布衫的事。”桂芝说:“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也中,我到你家看看,散两天心。”春英说:“今儿个我也是出来悠悠。家里一辆自行车让满圈骑去东王村供销社买猪饲料了。婶,我背你回家吧。”她弯着腰站在桂芝的身边。桂芝又难过又高兴地说:“春英,婶子还没有七老八十呢,平时我要是心气顺了,地里的轻活我干起来也不怯它。侄女的孝心我领了,我走个十里八里路还跟耍似的。”她和春英说着话,不知不觉走进了西王村三间敞亮的堂屋里边。桂芝坐在椅子上,春英冲了一碗鸡蛋水放在桌子上边:“婶,你先喝一碗鸡蛋水,外边干风吹得嗓子怪难受。”桂芝也不客气了,端起碗喝完了。春英从篮里拿了一个白面油卷放在她手里:“婶,吃吧!”她咬了一口白面油卷,眼前又浮现出她在六圣庄家里双手举着红薯秧面蒸的窝窝头艰难嚼咽的情景,眼睛里又流出两行热泪滴在白面油卷上边。春英说:“婶,你别老想那过去的伤心事,老想那日子,咱娘俩都得抱着头哭三天。现在政策好了,党和政府让咱农民富裕了,咱该高兴才对呀。”
桂芝一边吃着油卷,一边含着泪笑了:“侄女说得在理,咱该高兴,土快埋到脖子的人了,再不高兴些日子,到那边阎王爷都不待见,烦咱这个愁死鬼。”春英说:“娘,中午闺女给你蒸大米饭熬猪肉粉条吃。”桂芝一愣:“春英,你叫我啥?叫我娘?”春英跪在她身边,小鸟依人般地抱着她的腿,哽咽着说:“娘,以后我就是您老的闺女,您住在闺女家,我在西王村的叔婶大爷跟前也撇撇嘴,我又有娘了。”桂芝说:“闺女,你起来吧,咱娘俩都是苦命人,你是熬出头了,哎!我还在牛马坑里熬着。(豫北农民把艰难环境叫牛马坑,意思是牛马拉的车陷在泥坑里,须拼命奋力才能拉出来。)”她的心里像长江水一样翻滚着波浪。春英用手背抹一下脸上的泪,站起来,从篮里拿两个山楂放在桂芝手里:“娘,咱院里长的山楂树结的果,你尝尝。”桂芝咬一口山楂,笑眯眯地说:“酸甜酸甜的,吃着开胃。”她看一看满满一篮山楂,说:“这一大篮山楂都放在屋里吃?”春英说:“西王村家家户户院子里都长有山楂树,谁也不稀罕这东西,你闺女女婿满圈尝也不尝,年年这季节,吃山楂都吃腻了。”桂芝说:“明儿个西王村有庙会,你把这篮山楂到庙会上卖了吧。在家里放日子久了,它会烂掉。怪可惜的,鲜亮亮红艳艳的果子哩。”春英说:“娘,你不知道,年年庙会上卖山楂的人可多了,便宜得很,还不好卖。”桂芝嗯了一声:“我出去街上转转。”春英说:”娘,你快点回来,我把大米都蒸在锅里了,准备炒肉。”桂芝走到院子里,看见一个大猪圈里养了四头肥壮的大黑猪。她趴在猪圈的墙上边,欣慰地看着猪,叫着:“劳劳劳劳劳……”(劳劳是豫北农民叫猪的声音,猪听见这种声音就会向叫它的人跟前跑来。)四只大肥猪争先恐后地跑到桂芝趴着的土墙跟前,八只眼睛看着她,似乎很欢迎这个陌生又热情的老太婆。桂芝朝四头黑猪摆摆手,走出院门,在小商店买了一包红糖拿回家里,把糙纸包着的红糖放在桌子上。春英把大米饭和猪肉炖粉条盛在碗里端给她,她津津有味地吃完饭菜,心里说,我半路拾个闺女,又温柔又孝顺。春英看见她吃完碗里的饭和肉,欲接她的空碗再去锅里盛饭。
她拿着空碗不给春英,说:“闺女,我上了岁数,饭菜不能吃太饱,吃太饱肚里难受。”春英说:“娘要是作假,你忍饥我不管!”桂芝笑着说:“哪有娘去闺女家里吃饭作假哩。”她的眼前鬼使神差地浮出在西伯利亚地里喝完碗里红薯秧面煮的粥,她舔干净沾在碗里的黏粥的情景。她两只手拿着碗在嘴边,伸出舌头一边舔着沾在碗里的米粒和肉星一边说:“白净米饭香喷喷的肉,可得吃干净,浪费一点儿也是造孽。”碗在她手里转着圈子,舌头舔得一丝不苟。春英笑道:“娘,恁还是恁仔细。”桂芝笑着说:“受过苦的人都这样,我这叫一不浪费粮食,二又省了洗碗水,三又省了洗刷碗筷的工夫。”她把筷子搅饭的那半截也舔了几下。随后把碗放在条几上。春英摸一摸桌上的红糖包,问:“娘,这包里是啥东西?”桂芝说:“红糖。”春英红了脸:“娘,咱家里还有几斤白糖哩。红糖是热性,白糖是凉性,夏天喝碗白糖凉开水,可解渴了。娘,一会儿村委会组织育龄妇女去乡卫生所体检,你看好咱的家。”桂芝问:“你屋里有竹签没有?”春英说:“桌后边的条几上有两大把哩,你要竹签弄啥?”桂芝答非所问:“你到了乡卫生所叫医生给你检查仔细了,可不敢马虎的,身体要紧。”
春英笑着说:“娘,你放心吧。医生比咱操心着哩,再说了,人家干的就是那份工作,他们月月拿国家工资能不精心检查俺们的身体?”桂芝笑了:“人上了岁数,啰唆话都多,你不会嫌娘叨叨吧?”春英说:“俺娘都是为闺女好,我咋会嫌你叨叨哩。我走了。”春英说着走出屋门。西王村庙会那天,桂芝扛着一个草把,草把上扎满了一根根串着糖葫芦的竹签,在人群里一边走一边吆喝:“又酸又甜的糖葫芦,便宜卖了,一块钱一串好吃不贵。”一个穿戴时髦的姑娘递给她一块钱,她从草把上拔一根糖葫芦放在姑娘的手里,那姑娘咬一口糖山楂,咂咂嘴:“真甜哪。”桂芝说:“红糖里腌出来的山楂能不甜?”一个抱着小男孩的妇女走到她身边,那个小男孩看见姑娘津津有味吃糖葫芦的模样,又看着草把上的一串串艳红如火的糖葫芦,急得他在年轻妈妈怀里直叫:“妈,我要吃冰糖葫芦。”那个妇女问:“糖葫芦多少钱一根?”桂芝说:“便宜,一块钱一根。”那个妇女数着一根竹签上的五个糖葫芦,说:“一块钱买你五个糖山楂,你卖得太贵了。”她怀里的小男孩哭着叫着:“哇——我吃糖葫芦。”桂芝急忙拿一根冰糖葫芦递在小孩手里,那个小男孩咬了一口糖葫芦,他圆圆的小脸蛋绽出了笑容。桂芝说:“别急坏了孩子。”那个妇女掏出一块钱递给桂芝,又斜她一眼:“你倒会做生意。”吃一顿饭的工夫,桂芝扛的草把上的糖葫芦已经卖了三分之二,西王村五六个男女青年围着她,悄悄地学习她做生意的门道。一个姑娘说:“我家里也有两筐山楂就是卖不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说:“没想到把山楂包装包装出手这么利,还能卖高价钱。”又一个少妇说:“我也回家去做糖葫芦,这玩意好弄。”几个男女青年跑走了。过了几个小时,他们也扛着扎满糖葫芦的草把来到庙会上。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赶庙会的人们已散去了一半。桂芝看着庙会上有很多人扛着扎着糖葫芦的草把在叫卖,然而买糖葫芦的顾客稀稀落落了。她低头想了一会儿,扛着还有二十多根冰糖葫芦的草把走到西王村小学校门口,这时候,放学的小学生们争着一人一根、一根一块钱地买完了她的糖葫芦。
她看着庙会上大声叫卖糖葫芦,而已经没有人再买的那几个青年男女,不禁淡淡一笑:“姜,还是老的辣。你们还嫩点。”她扛着空空如也的草把走进春英的屋里,把草把放在门旮旯,掏出口袋里大额小额的人民币放在桌子上边说:“春英,你数一数,这一篮山楂我给你卖了多少钱?”春英和满圈两个人惊喜地数着桌上的钱。满圈说:“娘,一共是九十八块七毛三分。”春英说:“要是卖原山楂,三篮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她拿三十块钱放在桂芝手里,“娘,你也花俩钱。”桂芝把三十块钱放在满圈手里,瞪着春英,说:“闺女,你看不起娘啊,你要是敢给我一毛钱,我立马离开你家,这是你们家的山楂卖的钱。我只不过是把这些小果果变变花样卖了卖。”满圈高兴得合不拢嘴:“娘,想不到您老恁大岁数了,脑子比俺这年轻人都好使。”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走进屋,大咧咧地高声叫着:“满圈,我今天在庙会上猪肉卖完了,一会儿我再买你两头猪,夜里宰杀宰杀,明晨我去东王村赶集卖猪肉。”满圈说:“苏大哥,你咋老好夜里杀猪白天卖肉?”桂芝在一边小马扎上坐着补着春英一双袜子,但是耳朵在静静地听着两个男人的谈话。姓苏的男人低声说:“你也不是外人,咱俩是酒肉朋友,我给你说实话,夜里杀了猪,我把猪肉放在大盆里的冷水里泡一夜到天明,十斤猪肉会变成十二斤,二十斤猪肉又会变成多少斤?两头猪二百多斤生肉又会变成多少斤,这里边的利大着哩。用行家的话说,卖肉这行当,这里边的水深着哩。”桂芝的脸上浮现出愤怒。满圈问:“苏大哥,买肉的人是买你的猪肉吃呢,还是买你的肉里的水呢?”姓苏的男人说:“这个我不管,反正我卖给他们的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猪肉,不是提不起来,放下就流走的水。”满圈说:“怪不得你是西王村第一个暴发户哩。”姓苏的男人说:“我这就叫会做生意。”
两个人都笑了。但是笑和笑不一样,满圈笑得很苦涩,姓苏的男人笑得很开心,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边迈着四方步子,嘴里哼着不伦不类的小调走出满圈的屋门。桂芝看见他走远的背影,也走出屋,看着猪圈旁边一大筐白菜萝卜,心里想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事情。她又走到山楂树底下,看着一堆不小的红薯,有的红薯已经腐烂了。她拿了一个烂了半截的红薯走进屋,说:“春英,这些红薯都是隔年下种的粮食,烂了多可惜。我来你家这几天,也没见你和满圈蒸红薯吃。”正在洗大米的春英说:“娘,红薯这东西,吃新鲜的,吃多了都烦了。你没有来的时候,我在玉米粥里放了十几块红薯,满圈从饭碗里把红薯夹出来扔在桌子上边,所以,这阵子我们也没有再吃它。烂了的红薯有一股难闻的怪味,扔进猪圈里,猪嗅一嗅扭头就走,不吃。”桂芝看见墙根靠着一根木头,问:“这根木头你们有用吗?”春英笑着说:“娘,你今儿个咋净问一些稀奇古怪的话?这根木头是院子里一棵死了的榆树,放这里多年了。做大点儿的家具它不够材料,做小点儿的家具它又大材小用浪费了,所以,这根木头一直没有派上用场。”桂芝又问:“每年秋季你们家种几亩红薯?”
春英说:“俺家分了五亩责任田,每年都种一亩多地的红薯。”桂芝又问:“你知不知道六圣庄顺子家的电话号码?”春英说:“娘,你今儿个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把我都问迷糊了,你找顺子有啥事?”桂芝想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找顺子啦,人家孩子天天忙得像鞋里长了草。狗剩也会做这种小木工活。他就在西王村怪老四家做小饭桌。你去把他叫来,来时带上凿子、锯、刨那些木匠工具。”春英惊喜地说:“娘,狗剩兄弟也会木匠活?”桂芝叹了一口气:“哎!俺儿的手艺也学得八九不离十了,就是太面软,天生的怕媳妇,不过,他对我还孝顺。”春英说:“一个人是啥性格,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不容易改。你让我去叫狗剩带着木匠工具来我家弄啥?”桂芝说:“他来了,你就知道了。反正他就在你们村,路不远。”春英如堕五里雾中走出屋门,半个时辰后她领着狗剩走进屋。狗剩把身上背的叮叮当当的木匠工具取下来放在地上,拉住桂芝的手,说:“妈,你在春英姐家住不少天数了,今儿个跟我回咱家吧。你一直住在这里,我在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跟前都抬不起头来。”桂芝说:“俺狗儿是孝敬娘的好孩子,妈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
狗剩说:“英梅住一间东厢房,反正她也不是你的儿媳妇了,她也管不了你恁多,以后我给你几个零花钱买吃买穿,她也没有权利阻拦,再说了,我也不搭理她。”桂芝说:“过两天我就回六圣庄家里。”春英着急地说:“娘,你咋还要回六圣庄?是不是在这家我待你不好,你说出来我改。”桂芝眼睛含着热泪抚着她的黑亮的头发:“俺春英是天底下最孝顺娘的闺女。可是六圣庄我能不回去?要是我不再踩那个门,英梅她才高兴哩。我隔三岔五地回家住几天,我就是让她知道,老掌柜还在,一间西屋,三间东厢房,四合院的宅子她不能独吞;我要是不回去,狗儿呢常日子在外村做木匠活,她在那个屋里院里宽畅得打滚,美得她。”春英说:“娘,您岁数不饶人,吃穿好一些,身体好一些,精神好一些,在哪住都一样。你就别跟英梅计较屋和宅院了,那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桂芝说:“春英,咱不说这些烦人的家务事。狗剩,你看看墙根的木头,做一个压饸饹面条机够不够?”狗剩拿着卷尺量一量木头的长度和宽度,说:“足使。”(豫北农民把够用叫足使。)桂芝说:“狗儿,你做吧。”狗剩只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就做成了一架小型的结结实实的木制饸饹机。桂芝说:“你去忙你的活吧,过两天我就回家。”桂芝拿起门上的毛巾擦一擦眼睛,说:“春英,你平常也不忙,咱娘俩吃了饭闲得在院子里看蚂蚁上树,我给咱俩找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