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圣庄被一片淡淡的暮霭笼罩着。村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寂静得使人窒息。忽然,爷爷蹲在茅厕里大声吼叫:“憋死我了,肚子要胀破了,谁来救救我呀!阎王爷呀,你快把我叫走吧,我真不想在阳间活受罪了。”听见喊声,杠杠从院子里跑进厕所,看着父亲蹲在厕道上,泪水流湿了布满皱纹的脸庞,不禁惊愕地问:“爹,你咋了?是不是肚子里不得劲?”爷爷颤抖着声音点点头。不大一会儿,杠杠像鞋里着火似的跑过来,急恨又无奈地说:“爹,春梅听我说你屙不出屎,她的脸一红,不来给你看病。我当时就急了,说:‘给病人治病是医生的职责。’谁承想她的俩眼睛像射出两道火焰似的看着我,急头怪脑地说:‘我这贫下中农的赤脚医生不给富农分子治病。’”爷爷依然痛苦不堪地歪动着身体,说:“杠杠,你要是孝顺儿子,快去灶火面板上拿一把菜刀过来,杀了我,爹求你了。”杠杠跪在爷爷身边,说:“爹,你别说胡话,我来帮你抠屎。”他捡起地上一根小树枝。
爷爷是一位善解人意、明白事理的好老人,他痛苦不堪地说:“人家春梅是一个年轻闺女,我一个大老头屙不出屎,她咋来给我诊治。”桂芝着急忙慌地从东厢房里跑进厕所,惊呆地看着爷爷痛苦难耐,又看着杠杠一筹莫展地跪在地上,他手里拿一根干树枝微微颤抖,她心里明白是爷爷便秘了。问:“爹,你夜儿个吃啥硬邦邦的东西了?”爷爷摇晃着半蹲的身子,哆哆嗦嗦地说:“昨晚我吃了仨玉米轴磨的面蒸的窝窝头。”桂芝问:“爹,你没有喝汤水?”爷爷说:“天天肚里老是饥,一点儿也不渴,喝不进一口水。”桂芝转身又走进东厢房,急得额头冒出了豆粒似的汗珠,两只手在针线筐里的碎布里扒拉着。
忽然,她眼睛放出光亮,在碎布堆里拿出一支纺线锭子,转身迈出屋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厕所,把锭子放在杠杠的手里,说:“用锭尖剜!”杠杠把弯弯曲曲的干树枝扔在地上,刚要行动,忽然,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兼生产队长程亮在门口嘶叫着:“杠杠,大队部的院子里有一辆人力车,你快去拉五保户聋奶奶到乡卫生院检查身体,这几天,老人家一直不想吃饭。”杠杠从地上站起来,看着街道的方向,大声说:“程主任,我爹屙不出屎,我走不开。”程亮走进厕所,一只手捂住鼻子,恨声恨气地吼着:“杠杠,你爹屙不出屎是上边吃得太多了,所以,下边才屙不出来。
都七十多岁人了,吃东西不悠着点,恁下三(豫北农民把贪食叫下三)。”他的两只铃铛眼睛像刀子似的盯着杠杠,沙哑着嗓子吼道:“杠杠,我警告你,你爹是富农分子,聋奶奶可是贫农,老太太的儿子在淮海战场上牺牲了。她是咱们六圣庄的光荣烈属,重点照顾对象。今天这事就是考验你是站在富农分子一边,还是站在贫下中农一边,对你杠杠来说是一个试金石。一位大人物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由己选嘛!”他说着双手背在身后边,走出厕所。 杠杠浑身颤抖着,怒视走远了的程亮模糊的背影,却敢怒不敢言。桂芝从他手里抽出那支半截锭子,唉声叹气地说:“杠杠,别叫程亮再抓你的辫子,你要是硬顶他,他把你整死了,还会说你这个死人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快去拉车把聋奶奶送乡卫生院检查身体吧。我用锭尖把爹屁股眼的干屎一点一点抠出来。”她说着脸上飞出一片红晕。杠杠无可奈何地走出厕所。爷爷满脸泪水地看着桂芝,泣不成声:“桂芝,哪有儿媳妇给老公公屁股眼里剜屎哩。爹爹就是憋死也不叫你剜屎。你走吧,老天爷逼爹死,咋着爹也活不成。再说了,爹爹要是真死了,你和杠杠也少受些牵连。”桂芝跪在爷爷的身边,她看着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痛不欲生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爹,孝敬老人是俺小辈的责任。你是杠杠的爹,也就是俺爹。自从我嫁进恁家门,恁和婆婆把我这个儿媳妇当成亲闺女待承。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当儿媳妇咋能看见老人难受不管呢。咱家都穷成这了,讲不起儿媳妇与老公公做事有别那些七条条八道道的规矩了。再说了,就是杠杠不被程亮叫走,他那手指头粗得像钉耙,也做不了这细发活。爹,你的头顶住地,屁股撅起来。”爷爷这时候像一个十分听话的小孩子,光头顶在冰冷的地上,瘦得皮包骨的屁股高高地撅起来,桂芝左手的五指轻轻地按揉他的肛门的肌肉,右手拿着锭子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把屁股眼里的干屎挖出来。一阵冷风轻轻地吹过来,两个人不由打了一个寒噤。爷爷长舒了一口气,说:“桂芝,我比那会儿出气有一点匀和了。”桂芝忽然把手里的锭子放在地上,飞跑进东厢房,舀了一碗缸里的清水。
她端着一碗清水又走进厕所,说:“爹,咱家没有麻油。你把这碗清水喝下就能屙出肚里的屎。”爷爷看着她手里颤颤悠悠的一碗清水,紧皱着眉头说:“肚里没食,喝不进清水。”桂芝像哄劝一个倔强的顽童数落着爷爷,说:“爹,这是治你的病的一碗清水。”她端着水碗放在爷爷唇边,说:“爹,我喂你喝水。”爷爷看一看她的威严的神情,咕咕咚咚把碗里的水一饮而尽,不一会儿,只觉肚里咕噜咕噜一阵响,便屙下来了。他的全身像缷下了千斤重担似的舒坦。他昏花的眸子深情地看着坐在地上朴实又真诚善良的桂芝,心里说:“就是亲闺女也不过如此。” 傍晚,桂芝坐在东厢房门口的马扎上,缝补一条狗剩穿的布衫上的绽口。矮墙外的院子里传来邻居王大嫂低沉的声音:“杠杠家的,你来我家一趟。”桂芝把手里的小孩布衫放在针线筐里,习惯地拍打一下自己身上布衫的前襟,走出东厢房,她不由自主地看着天空,又看看矮墙那边只露出头脸的王大嫂,亲昵而又风趣地问:“滚滚家的,你叫我去你屋弄啥哩,不是有二两黄金给我吧?”矮墙那边是王大嫂的院子,她四下看看,又看着桂芝,神秘地笑着说:“我没有二两黄金,却可以给你一个银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