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俺韩欲明挨了炮子儿，跌下百丈深崖不死，逃往山西为人开山起石，独得神印两颗，梦中学得咒语枪法，这都是苍天有意护俺，上神专意赐教。你们也顺从天意，跟俺修身学法，替天行道，这都是天意啊！如今咱东油村已是文帝上神落驾的净土洁地，哪容民团龊种再来糟害？弟兄们，为保卫净土洁地，跟俺出村去吞了狗儿的！有上神护身，刀枪不入。只准胜，不准败！开旗！迎战！”
“迎战！吞狗儿民团呀——”在一阵呼喝声中，一个大个子会徒摘下杏黄大纛，用旗杆高高挑着，跟随韩欲明下了台阶。随之，红缨标枪和红穗大刀全都“刷”地举了起来，犹如一团火烧云，向大门外荡涌而去。
东油村西南边半里多远的河沟，是一处十字交叉、乱石滚滚的干河滩，名曰十字河。河滩中间是大山鞋的鞋底把颗颗鹅卵石磨得明光闪亮的小径。每到夏天，只一场大雨，这路就被山洪刮得没了影子。然而，从当年的“白露”到来年的“立夏”之前，在八个月时间里，这路却是一天比一天明晰、平坦。年复一年，灭而再生。这就是顽强的山民们所走的路。河沟两厢那土层石层交替平行的崖岸，据说原是海底的沉积物，不知哪次宏伟的造山运动把它们托了上来，尔后就被无数次的洪水一层一层地剥蚀出来，化做泥浆石流，奔淇河，入卫河，蜿蜒归到大海。山民们并不顾及大地这微妙而剧烈的变化，只是默默地、顽强地再造着这艰难的路，一代又一代地踏着它，经历磨难，苦度春秋。
如今，又是一度春光降临，虽然十字河的上上下下照样是冷冷落落，但那河滩乱石中的“小苇草”却顽强地跃出了身躯。它们那尖硬的绿叶犹如一根根标枪，挺拔有力，直指苍穹。在春阳的照耀下，越见生机盎然，雄姿英发。
李培忠带领的民团队来到这里，已是辰牌光景。当他们爬上进村的陡坡时，蓦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几十步开外的路当中，竖着一面杏黄心红牙边大纛，金黄的真丝流苏在微风中悠悠摆动，宛若小龙游弋。大纛下立着一位英武的赤背汉子，嘴唇紧闭，目光炯炯，似笑似怒，不可捉摸，一身刚气，威仪慑人。他右手持着长矛，左手叉在腰间；背后刀把上的大红布穗和矛标上的红麻缨子，迎风摩挲着绑在上边的黄表纸，沙沙作响。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双手擎香的汉子，青烟袅袅，随风缭绕。前后左右簇拥着的几十个青壮汉子也全都持标挺刀，虎视眈眈。一个个胸脯上的红色“文”字仿佛是坚硬的支架，显得是那样气势豪壮。民团队员们一见这奇异凶悍的阵势，当即被吓得手足无措。
还是李培忠经多见广。他强作镇静地挺起胸膛，端详了一下眼前的阵势，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把嘴一撇，用盒子炮指着大纛下的汉子，轻蔑地喝问道：
“喂！你——就是韩根子吧？”
“哼！算你眼没长到屁股上！”韩欲明“啪”地一拍胸膛，大声回道，“你老子就是韩根子——天门大会传师——韩欲明！你要咋？”
“哟？日你娘的！还敢称老子。”李培忠把扁平的脑袋一拧，豆颗儿眼睛瞪得崩亮火毒。他猛地把盒子炮往大腿上一蹭，“咔”一下打开了机头，瞄准韩欲明，左手朝前一挥，吼道：“弟兄们！上去拿了！”
“你别动！”韩欲明大喝一声，镇住了欲动的民团队员，随即猛将标枪往身前一横，目中两束怒火直朝李培忠喷去：“李培忠！俺问你，连年来兵荒马乱，天灾不断，害得百姓们家贫如洗，终日不得安然。你身为官府武官儿，吃百姓，穿百姓，一不抗军阀，二不除强盗，反专来祸害百姓。你孬种可知罪过？”
“嘿嘿，你……”李培忠极不自然地冷笑一声，吼道，“你两年前打死孔先生就该抵命。如今又扯旗造反，罪上加罪！你倒审问起老子来了！告诉你，今儿个俺就是来端你这土匪窝，抓你这土匪头！”
“胡吣！”韩欲明一声厉喝，指着杏黄大纛上的两行小字，说道，“睁开你的狗眼瞧瞧，‘仙言民人保家团，长恩大道东油村’，这是土匪叫的号子吗？”
“狗屁！”李培忠不屑一顾地乜眼叫骂，“啥鸡巴‘仙言民人’‘长恩大道’！纯是鸡巴邪魔怪道日弄傻蛋！老子见得会门多啦，红枪会那么大势力如今都散摊儿啦，你这小小天门大会顶鸟的用？”
“你放屁！”韩欲明见李培忠当着众会徒如此亵渎侮骂他的神会，禁不住怒火中烧，满脸溅朱。他愤然大吼道：“李培忠！你要是知趣，就快快滚蛋！若再瞎胡叨叨，文帝上神定不饶你这狗儿！”
“吞了这狗儿！”天门大会的会徒们一声怒喝，几十支红缨标子随即“哗”地举了起来。
“别动！听俺号令！”韩欲明面对民团的洋枪，心中暗自嘀咕：朱砂神符到底能不能挡住那铜炮子儿？若是这第一战就死了会徒，天门大会可就拢不住摊儿了。咋办？事已至此，就得靠胆量，靠唬劲。若能把民团唬走，那是上上之策。若唬不走呢？就得冒死拼杀。哎哎，上神保佑，但愿这伙狗儿滚蛋吧。于是，他又一次向民团队唬喝道：“李培忠！你看见神会的阵势了吧！若再不快点滚蛋，老子先一枪挑了你！”
李培忠吓得朝后一跃，慌神间，手指头勾动了盒子炮的扳机，“叭！”的一声脆响，子弹打着尖利的唿哨，从天门大会的大纛上边飞了过去。香坛弟兄当即被惊得抱头掩目，不知所措。
“啊？你开枪啦！”韩欲明见非拼不可了，便按照布下的阵势，大声喊道：“上下左右听令！杀——”当即率先跃身挺起了八尺长矛。
“杀——”随着惊天动地一声呼喝，十字河四面的水壕里、地岸上“哗”地冒出了无数的红缨、红穗，一伙伙赤背汉子如天兵降临一般，凶悍勇猛地向民团队扑将过来。这时，李培忠反倒镇静了。他一边急速命令队员们拉枪栓，上子弹，一边后退着选择地形地物。心中暗道，哼！刚才老子走了火，只一枪就把你们吓懵了。若真是二十一支长短“洋炮”一齐开了火，哼！你们就等着送命吧……
这李培忠本是怀庆府一个野郎中的儿子，从小跟着他爹走南闯北，凭耍刀枪、玩魔术辟场子卖药，长大了便独自在外边闯荡。刀枪、气功虽不精通，倒也花花哨哨玩得几手。因他常和那相面打卦、行法捉鬼的江湖骗子们厮混，所以对那些利用迷信蒙哄人的事儿颇知一些根底。二十五岁那年，因为嫖了“荣升”药店掌柜的小老婆，被告官捉拿，才跑到卫辉府西山一带，把名字最后一个“英”字改唤为“忠”，隐名串乡“行医”。民国八年的元宵夜，他怀着消烦解闷的心情进林县城去观看社火花灯，不料刚进了西街恰遇上了乌云山的土匪进一家商号“起货”，和县民团开了火。他正欲躲避，就见一伙手执刀枪的土匪紧紧追着一个手提短枪的长条汉子向这边跑了过来。土匪们一路呼喝，见人就打。那长条汉子跌跌撞撞，连枪都来不及放。眼见得土匪们喊着：“民团团长跑不了啦！”将要揪住长条汉子的后衣襟了，李培忠心中顿时生起一股义愤之火，心说：“土匪们也忒嘴大啦，连民团团长都要吃！”遂如神差鬼使一般，忽地跳将过去，一蹲身使了个绊子，“扑通、扑通”一连绊倒两个土匪，趁势夺过一把大刀，就呼呼朝土匪砍杀起来。土匪们突然遭此袭击，慌得连忙后退。那被追赶的长条汉子乘机掰开盒子炮的机头，回身“砰砰”连连射击，土匪们方才撇下三具尸首，呼啸而去。这一下，李培忠交了好运——林县民团团长薛贵安感其救命之恩，极力向上司保举，让他做了地处豫晋两省要塞的重镇——合涧区的民团队长。在李培忠看来，韩欲明聚拢的这帮子憨实山汉，虽然看上去蝎虎，可是比起乌云山的土匪来，那简直是小拇指比大拇哥。甭说身边还带了二十个端枪的弟兄，就是单人独马，也敢和他们比试几下。
就在李培忠命令他的弟兄推上顶膛的一刹那，忽见韩欲明身后的杏黄大纛猛劲摆动，密密麻麻的红缨标枪“哗”一下就从四面围将上来，接近了民团队的阵脚。
“开火！快开火！”李培忠没料到这帮子山汉的动作竟是如此迅猛。他惊慌地大声向民团队下着开枪的命令，机敏地选择自己的隐身之处，想有效地发挥一下盒子炮的威力，一炮一条命，最后活捉韩根子。哪知民团队员们早被这凶悍勇猛、怪异可怕的阵势吓懵了。还没有来得及摸到扳机，一个个便被圈在标枪大刀之中，胆小的当即毙命，胆大的只好以枪当棒，对着标枪大刀乒乒乓乓拼杀起来。
李培忠见势不妙，立即跳上一块巨石，举起盒子炮，瞄住韩欲明，“叭”地打出一枪。
韩欲明早已提防着李培忠的盒子炮。就在李培忠瞄准他的当儿，只见他向下一扑身子，随着炮子儿的唿哨而过，一个就地十八滚，就从坡上翻了下来；随即又一个鲤鱼打挺，忽地跃起身子，再一个青龙过海，敏捷如箭一般，眨眼间便蹿到了李培忠占据的巨石下。但见红缨一抖，八尺长矛就倏地刺向了李培忠的下身。
李培忠也不含糊，他忽地叉腿一跃，躲开刺来的标枪，就势跳下巨石，从背后抽出大刀，在韩欲明又一枪刺来之时，转身一闪，隐在巨石后面，又向韩欲明举起了盒子炮。韩欲明眼疾手快，一个旱地拔葱，就“呼”地飞上了巨石。李培忠的盒子炮刚刚打响，韩欲明的标矛就到了。只听“啪”的一声响，李培忠的盒子炮即被打落在地。紧接着，韩欲明“嗨——”一声大喝，飞身下石，挺枪直向李培忠的肋间刺来。李培忠一个急转身，躲开标枪，绕巨石转了一圈，突然也来了个旱地拔葱，飞身上了巨石，双手举刀，大吼一声，以泰山压顶之势向韩欲明劈将下来。韩欲明见李培忠已经丢了盒子炮，心情也就稳沉了许多。只见他从容地向左一跃，躲开李培忠劈下来的大刀，把标枪向身后一横，左手抓住枪杆，用力向前一捋，那用猪血浸过的八尺白腊杆子便如大弓一般弯在了腰间。李培忠的身子刚刚落地，韩欲明的“猛虎甩尾”招数就使了出来：左转身，放左手，“啪”的一下，枪杆正好打在李培忠的胯间。李培忠猝不及防，“哎哟”一声疼叫，就“扑通”跌倒在地。韩欲明复又飞来一枪，“当”一声响，把李培忠的鬼头大刀也给挑飞了。韩欲明“哇呀”一声大喝，一道寒光直冲李培忠的小腹闪去。李培忠“哎呀”惨叫一声，当即双目无光，魂飞魄散。韩欲明的八尺长矛穿过李培忠的裤裆，直矗矗地钉在了地上。
这时，二十个民团队员也被天门大会弟兄全部杀死。韩欲明一声呼喊，将众弟兄召集到一起，虔诚地跪倒在杏黄大纛之下，一连叩了九个落地头，深谢上神护佑大恩。谢旗之后，韩欲明走到李培忠身边，轻轻照他的头顶踢了一脚，讥讽地喝道：
“李培忠！甭装死了。爬起来瞧瞧吧！”
“哦……”李培忠听得有人唤他，好像是在梦中。他颤噤噤地睁开眼，仄歪起头一瞧，周围净是持标拿刀的剽悍汉子，密密麻麻把自己圈在当中，比当年瞧自己玩魔术卖药的看客还稠密。他想起身向韩欲明磕头求饶，可屁股却动弹不得。于是只好仰八叉躺着，合掌作揖道：“根子祖宗，啊啊，天神老爷，饶俺狗命吧！俺向神灵起誓，往后再不敢……”
“甭哼哼啦！”韩欲明狠劲抿了下嘴唇，愤怒地说，“你已然败在了俺的手下，俺韩欲明不是得手不饶人的人。你的民团队都叫神兵挑杀啦。这是报应。如今俺放你走。往后……”
“俺再也不敢冒犯天神。再也不敢……”
“中！”韩欲明打断李培忠的嗦，说，“嘴说不算数，往后瞧真格的吧。不过——”他用手拍拍左臂大肌上的紫疤，揶揄道：“你当初给俺留了个记号儿，俺今儿也给你留个记号儿。倘或往后见了认不准。”说着，就跨前一步，双手握住八尺长矛，用力一拔，顺手用枪尖往李培忠的大腿帮上一剜，一豁，只听“嘶啦”一声响，李培忠的裤裆就开了一道大缝，一股鲜血顺着大腿淌到了地上。李培忠咬着牙只顾哆嗦，连气也不敢吭。
“一点小意思。”韩欲明收回八尺长矛，讥讽地向李培忠一挥手，“滚吧。”
不到一顿饭工夫，合涧区民团队的二十具尸体就被埋在了十字河岸根的黄土之下。天门大会旗开得胜，无一伤亡。连韩欲明也没料到，“文帝上神”的法力竟是如此之大。他兴奋地望着迎风飘拂的杏黄大纛，率领众会徒，带着缴获的枪支弹药，踏着未干的血迹，凯旋而归。
春阳升到了半空，乱石滩里，小苇草叶尖上挑着的血珠，闪着乌紫的光晕，哀哀地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