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小双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回到涂城了,问我在哪里呢。我说我在北京出差。
小双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说:“快则一星期,慢则半个月。估计是要等两会结束才能回去了。”
小双的语气变得埋怨起来,说:“哎呀,你怎么还要那么久才回来啊,早知道我就晚点来了。”我都想得到她在电话那头撅起嘴唇使性子的样子。
我安慰她说:“别闹,我这是重要的工作,关系到国家的稳定与和谐!和谐,你懂吗!你这样一闹,就不和谐了。”
她听了好像有点小郁闷,喃喃地说:“那我回公司住去了哦。”
我说好。
她不挂电话,闷声闷气地说:“可是……可是……我还有好多东西在你家里呢!”
我说:“找你们朱总,他有我家的钥匙。”
小双低声说:“哦……那我拿了我的东西就走。”
我心里暗笑,装作很发愁地长叹一口气,说:“你就住我家里吧,比公司暖和,反正不收你房租。”
小双开心地叫道:“好!谢谢桂哥哥,我给你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啊!”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出门,因为院里又来了几个人增援,接访的人手足够了。牛庭长觉得我的长项是动嘴而不是动手,于是让我留守宾馆候着,他们出去抓到人了再带回宾馆,由我来游说,尽量把人劝服,让他心甘情愿地回去,如果其油盐不进屡教不改,再强制拉回去,这也算先礼后兵。
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宾馆房间里。连续好几天他们没能带回来任何一个上访户,结果我除了上网和看电视没其他任何事情可做。常常看着窗口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很想出去走一走,又怕牛庭长突然带人回来却找不到我,只好在QQ上像个怨妇一样跟朱舜尧抱怨自己的工作任务居然是独守空房。
朱舜尧说:“啊,你这是被重用了啊!”
我问道:“此话怎讲?”
朱舜尧说:“在那年代久远古老又神秘的母系氏族原始社会里,地位低下的男人们都要出去狩猎,流血流汗,而只有地位高高在上的妇女才守在山洞里,等候着胜利的果实。”
我骂了一句“滚你丫的”,问他:“小双有没有去你那里拿钥匙?”
朱舜尧说:“昨天就拿走了。我觉得这不是个事啊,她是我的员工,却不给我干活,死心塌地住你家了,我可还在给她开工资的。”
我说:“嗯,按道理来说你还应该给我房租的,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就不提这个事了。我知道你想给,你这个人就是太客气,不给你心里过意不去,但咱俩这么多年的手足了,你也知道,提钱伤感情,我不提,你也就不要提了。”
朱舜尧憋了半天,说:“哎,你一跟我提感情吧,我就伤钱。”
我说:“你钱多,人傻,不怕这点磕磕碰碰的小伤。”
他还挺得意:“那是,别的不说,捧个把明星的钱还是有的。哎,跟你透露个内部消息,曹卉卉接拍了一部电影,大片,导演、男主角,那都是腕儿!这下曹卉卉肯定上位了。”
我说:“祝你成功啊!不过我是肯定不会糟蹋钱去看那电影的。”
朱舜尧笃定地说:“没关系,我请你看!”
我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了快一个星期,直到有一天晚上在餐厅里看到老陈,才结束了我无所事事的生活。
当时我正端着一只大盘子,在自助式餐厅的菜品陈列桌上一片接一片地夹西瓜,并耐心细致地将它们排列整齐。我以专业级的理论素养和操作手法来从事这项事业:瓜瓤冲里瓜皮冲外,大片在下小片在上,在每层西瓜中间涂上沙拉酱以黏合加固,确保每片西瓜间充分结合,并保持整体重心的稳定。我以永不满足现状的精神对付面前的这盘西瓜,在已经高如小楼的西瓜片上继续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块又一块。我一边投入地工作着一边想:“杯具啊,我已经无聊到这个地步了。”
然后我的肩膀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由于我全神都贯注在西瓜上,所以被这一拍惊了一下,不禁虎躯一震,盘子里的一摞西瓜轰然倒塌,在台面上摔了个稀烂,场面甚惨。
我又尴尬又心痛,情绪复杂,一时恼羞成怒,猛地回头就要发作,不料却看到老陈微笑的脸。
我又惊又喜,抛下盘子,在裤子上反复擦沾满西瓜汁的双手,问:“老陈!你怎么来北京了?”
老陈笑眯眯地看着我把手擦干净,跟我说:“你来干什么的,我就来干什么的。”
我说:“你也是来接访的啊?你什么时候来的啊?……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接访的?”
老陈说:“你们每个中院来接访的名单都报给高院的,我早就看到你的名字了,只是前几天忙,没联系你,没想到在这碰上了。”
我说:“你也住这里?你在哪个房间?”
老陈说:“610。”
我说:“我510,你就在我楼上啊,哎,要是早知道我早就去找你了。”
老陈慢悠悠地说:“现在也不晚啊,走,去我那坐坐?”
我说:“好啊!”放下盘子就要走。
在走之前老陈瞄了一眼满台面的碎西瓜,揶揄地说:“怎么,小伙子很有钻研精神嘛?”
我羞惭得无话可说,挺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老陈就是这样,一直微笑着轻声慢语,一副沉稳不惊的样子,相比起来,我就像一只蹦跶个不停的猴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事就往老陈的房间跑。老陈曾经在省高院立案庭工作过,接访经验非常丰富,跟我讲了很多上访户的故事。他说这几年的信访状况和以前有了显著的变化,以前的上访户没现在这么多,而且无论是因为法制不健全还是地方政府的违法、违规操作等原因,以前的上访户确确实实都是受害者。他们大多是有道理、有冤屈的,所以在接访的时候,大家都能感受得到这些人是值得同情的。而现在呢,虽然还有很多不足,虽然前路依旧漫长,但法制毕竟在逐步走向健全,地方政府的行政能力也有了明显的提高,但现在的上访户非但没有减少,却是一年比一年多。
老陈叹了一声,说:“现在这些上访户啊,真让人没法跟他们讲道理。很多都是无理取闹,说到底,就是图个钱。有道是无利不起早啊,这些人都指望着靠上访一夜暴富,胃口大得吓人,动不动就要几百万上千万的,真以为法院是开银行的。”
我说:“是啊,现在有些上访的真是气人,让人没法同情。”
老陈说:“现在的信访,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职业化了。好多人什么都不做,全职上访。对于他们来讲,上访就是他们的工作,好比一锤子买卖,想着后半辈子就靠息访换来的钱过好日子。最近两年还出现了上访代理,我们前两天刚抓到送回去一个。”
我问:“啥叫上访代理啊?”
老陈说:“就是代理别人上访的呗。”
我很诧异,因为上访在我的理解里一直是个蓬头垢面风餐露宿的辛苦活,还有人有钱去雇代理人?
老陈说:“上访属于普通的民事行为,从法律上来讲是可以代理的。有些人想靠上访发财致富,自己又没时间或者不想吃那个苦,就花钱找人代替自己来上访。他们找的代理人,一般都是会闹的,胡搅蛮缠不讲理的,我们遇到了也很头疼。”
我说:“以前还真没听说过。是不是就像我老家农村里那些专门替人哭丧的人一样,有人家办丧事了,就花钱请这些人来哭。他们哭得那叫一专业,时间又长,调门也高,感情真挚,台词丰富,不做作不单调,听着比真正的亲属哭得还悲痛,不知道的真以为全是孝子呢。这真是哭成艺术了。”
老陈说:“对呀,他们也是上访成了一门艺术了。上访户之间是有自己的小圈子的。这些做上访代理的一般也是之前自己上访过,访出名声来了,所以人家才会找他们代理。说他们不懂法吧,他们背起法条来比你们这些科班生还熟;说他们懂法吧,他们只挑对自己有利的法条讲,断章取义,业务稍微差点的还真能被他们唬住。而且这些人又会哭又会闹,敲锣打鼓拉横幅,拐棍血书汽油瓶,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当真是无理胡搅三分,有理吃倒富翁。前两天我们送回去的那个,上访了二十七年了,代别人上访也有十几次,那叫一个能闹!思维偏执,容易激动,根本没法沟通。据说他靠上访已经挣了三百多万了,包括他自己的案子法院赔了二百多万,还有代理上访的佣金。在上访户的圈子里,每个人都认识他,大家都喊他‘老师’。这样的人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就能闹得一整个部门鸡犬不宁,要是他们再搭上个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什么的,那法院可真是焦头烂额了。”
我对此是深有体会,赶紧应和说:“哎,可不是嘛,这些人大代表没几个懂法的,上访的还就爱给他们写信寄材料,这些人也看不懂,随便批示个依法办理就转来法院,偏偏领导还特别重视,可苦了我们这些办案子的人喽。还得向这些代表汇报,他们也心安理得地觉得这都是应该的,一身正气地说自己是为人民说话的。奶奶的,他们让法院判他们自己的公司胜诉的时候怎么不说是为人民说话的?我现在是看到这些代表就头疼。老陈,你看,马上两会就要开了,这些代表、委员不知道又要给法院提多少意见。平时正事不干,一开会一堆牢骚。”
老陈说:“提意见是难免的,法院总是面对相互冲突的两个利益体,不管怎么裁决,都至少会得罪其中一方的。这些代表委员的代表的不是人民,而是自己的那点小利益或者背后的利益集团,他们要是对法院没有意见才是怪了。”
说笑了一会,老陈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们涂城那个重点上访老户,叫蔡志华的,露面没有?”
我说:“没呢,我们邹庭长和牛庭长带队天天就等他呢。”
老陈说:“你们这个蔡志华也算是个上访代理了,听说他们村每家每户都出钱供他上访的。他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胆子大点子多,煽动性强又敢于出头,你们得小心应付。上次在我们省高院门口,他就跟法警打起来了,结果把法警打住院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我说:“你们那法警也太没用了吧?”
老陈说:“哪儿啊,那法警根本没敢还手。省院制度严格,之前就有法警动手被开除了的,这小伙子被几个人围着打都没敢动,旁边的人也拉不开。”
我说:“这……最后怎么处理的?”
老陈“哼”了一声,说:“怎么处理?蔡志华他们到省委门口去闹,说法院干警殴打上访户,写了一堆举报信给省委、省人大、省政法委、省纪委,想把事情闹大。我们院长去省委把情况汇报了,政法委书记说让我们安抚。结果我们法警队长给蔡志华他们赔礼道歉,蔡志华这还不乐意呢,还说要我们赔偿医药费。最后赔没赔我不知道,反正是挺丢脸的。这之后再有上访户在门口闹,法警都躲在岗亭里不肯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