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明白,部队的士官、班长、干部、老兵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你看得上谁、喜欢谁、器重谁就不能直接说吗?为什么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来鞭策别人向前走呢?难道不知道这样很伤人、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吗?为什么就不能对着一个人说:“小子!好好干!我会好好教你,把你带出样子的!”
这个问题直到我退伍很久才想明白,他们只是不想和你太熟,他们怕和你太熟了会不忍心再练你。
和老副在一起的日子,让我和东子忘记了烦恼。部队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是那么美好,哪怕再苦的训练,我们都能从中找到快乐的理由。
老副带兵很有一套,他总能把很闷的训练、很闷的动作夹杂点趣味性进去,让我们觉得不那么闷,让我们觉得很有意思。
东子很喜欢这样,我说了,只要让东子感兴趣,任何事情他都会愿意去做。
因为老副,我们有着比别的新兵多的优越感,大家都知道,我和东子是老副在这个连最在乎的人,甚至有时候指导员见老副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来一句:“今天没把你左右护法带出来吗?”
老副还会把他的未婚妻介绍给我们认识,说我们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弟弟,我很感激老副这么做,愿意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家人认识,那是一种信任,那是在告诉你,我们是自己人。
其实我心里知道,老副看重东子要比我看得重,我做不到东子的那种单纯,那种简单的唯老副独尊的态度。在他心里,任何人都不能跟老副比,哪怕得罪了所有人,他也会护着老副,老副很喜欢这样的态度。如果非说老副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像他这样的人总有那么点自傲。他当然就很乐意看到东子这样。
我也想像东子那样,可是我做不到,我突然就害怕了。我明白老副终究要走,而他走了我们还要待上一年。我开始为自己铺垫后路,为自己调出9班铺垫后路,为自己剩下的一年时光铺垫后路。那种被别人看不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需要被别人看得起,我需要混出个样子回去让张萌看看!你!选择错误!
连队里的司务长是我的老乡,而连队一个比较重要的职位“上司”也在从新兵里物色新的人选。“上司”虽然不是什么官,但是因为掌管财务,所以在连队里的地位也是至关重要的,很多班长、排长都要给其三分面子,我觊觎这个职位,我想要得到,我开始试图接近司务长,我开始经常到炊事班帮厨,为的是博取司务长的好感。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圆滑,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我的思想就已经发生变化了,我进入病态的思维,就是……只要是我喜欢的,我就要得到!非得到不可!
杨亮对于我和司务长的接触自然是十分反感的,因为在一个待了两年战斗班的老兵看来,后勤工作是后进兵才去做的工作。如果你有斗志,你有拼劲,那你就应该留在战斗班,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而不是把军旅生涯浪费在锅碗瓢盆、端茶递水上。杨亮多次劝说,我不为所动。我搬离9班的那一天,杨亮也终于忍无可忍了。
那天,我收拾着被褥准备搬去司务处,杨亮刚下岗哨,见我在收拾被褥,像一只发了疯的猎豹一把将我拖进学习室,摁在墙上,眼睛里充满血丝。分不清是熬夜熬的,还是气血上头。总之我从没看到他这样冲动过。我就像一只被他抓住的猎物,一只正要被他撕得粉碎的猎物,我知道他心碎了。他视这种离开为一种背叛,因为是他给了我在这个连队重生的机会。我看着他,直视着那双血红的眼睛。我没什么好怕的!自我要走的那天,我就做好了被他揍一顿的准备。
东子吓坏了,急忙上来阻拦。
“你丫给我滚回去!”杨亮怒吼。
东子哪见过杨亮这样,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现在去跟连长说你不当这个上司,还来得及!”
“对不起,班副,我总得为以后打算一下吧?”
“你他妈的这叫打算?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你会在部队好好干!怎么?你就这么吃不了苦?”杨亮歇斯底里地吼道。
“难道在后勤工作就很丢人吗?就不吃苦吗?老副,你为什么总是把你的思想驾驭到别人身上?”我反问道。
“呵呵,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来当兵,是因为你觉得张萌看不起你;你当上司,是为了怕我走后,别人看不起你。不过,我想告诉你!没有谁看不起你,也许别人根本就不想看你!就像张萌一样,你做得再多,在她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够了!老副!”我试图阻止杨亮说下去。
“怎么?受不了了?”
“你是兵吗?你配穿这身军装吗?”杨亮用力拍打着我的军装。
“我真他妈看不起你!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全都系在一个女人对你的看法上!”
“她值!”我看着杨亮,眼神坚定。
“她值个屁!”
“她值!”
“你来这么久,她给你写过一封信、打过一个电话吗?”
“她值!”
“你回去后,她恐怕都不认识你了!你就告诉她你在部队这两年干的事!顶撞班长!越级报告!你是个孬种!”
“她值!”
“看看她是不是喜欢孬种!”杨亮吼道。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反手挣脱了杨亮,将他推了个趔趄。
“够了!别在我面前提张萌!谁他妈都别在我面前提张萌!”我吼道。
杨亮有些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大概是没想到那个叫张萌的女孩在我心中有着如此重要的位置。我揉了揉脸沉声说道:
“老副!我谢谢你对我的照顾!谢谢你在我最低沉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可我知道在你心里东子永远比我占的分量要重!你不用否认,我做不到东子那样,可我对你也是当亲哥哥看的!不会比东子对你的尊重要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出这些话,感觉像是和小东在争风吃醋,可是当时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大概是做了太久的配角,从上学到当兵,一直在做配角!我告诉自己,我做够了。
“段练!你在说什么?你他妈知不知道,如果不是老副……”东子喊道。
“够了!东子!你知道吗?当别的新兵都在羡慕我们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你总是那么幸运,大家都对你好!凭什么?就凭你是这个连队年龄最小的?我也想做一次焦点!我也想大家都对我好!”我不禁泪流满面,我知道我说完这些意味着什么。东子,老副,这两个我视为当兵以来最大收获的两个人,从此我和他们就将形同陌路了!我为了一己私欲险些亲手葬送了一段战友情,很多时候想来我都追悔莫及,也许我可以处理的得更好些,但我当时只有19岁。我懂得什么呢?那一年我懂得了什么东西是我最想要的,但我不懂什么东西是最值得的。
“做焦点?段练!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所谓的焦点是多么的可笑!”杨亮似乎是在做最后一次挽留。
“得失我命!”
我向杨亮鞠了个躬,拎着自己的被褥,匆匆搬进了司务处,留下的是杨亮的仰天长叹和东子的似懂非懂。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生活,却失去了更多,这个代价对我来说太大!大到以我当时的年龄根本无法承受!
当了上司之后唯一的转变就是,以前所有人都当我透明,唯独老副和东子看得到我的存在。
现在恰恰相反,我时常利用工作之便在伙食上给他们额外照顾,却被他们不屑地丢在一边,我时常想,用这样的代价换来这些到底值不值得。
转眼到了12月,老兵即将退伍了,我想起了老副以前常说,等他退伍了,卸军衔的时候必须要我和东子替他卸,这样他的军旅生涯才没有遗憾。
但是现在,我已经失去了这在我看来无比神圣的权利。
卸军衔的前一晚,我躺在司务处抽烟,烟味有点涩,很难咽,就像我走过的这一年一样难咽。老兵要走了,以后我要做老兵了,我开始想象着以后的日子,想象着是不是我也能从一批新兵中找出“我”和“东子”,我又想到了老副要走了,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不知不觉眼角有泪滑过。是的,我努力做到了让别人看得起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又成了一个人了!
我打开门从一楼转到三楼,老兵们都在和新兵聊天,以前的所有不愉快在那一晚已经荡然无存,老兵们看新兵的眼神像是在说“兄弟!对不起,以前对你严厉是为你好”。
新兵看老兵的眼神像在说“老兵别走,我还想你再虐我一次,我不会觉得你是在罚我了”。
我开始迷茫,我找不到这样的人来倾诉,大家都有这样倾诉的对象。我找不到!我……好像又是一个人了。为什么?
我走到了9班门口,我蹲在门口听他们在里面笑,在里面说话,我又是一个人了。
“段练,你在这儿蹲着干吗?”东子发现了我。
“没事,我正巧路过这儿。”我急忙站起来,不想让别人发现我的窘状。
“段练,老副要走了,不进来送送老副?”杨亮听到了我的声音。
我走进了房间,老副坐在那儿,冲我神秘地笑着,就像我刚到9班他找我谈心时候那种神秘的笑,温暖,很温暖。
“东子,给段练倒一杯咱们的饮料,现在不让喝酒,我们就以饮料代酒吧!”他还是那么豪爽,北京爷们的特质显露无别遗。
我端着杯子,终于我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泪水,闷声哭泣,一年了,我为爱情来当兵,经历了那么多,为的是一段从来就没有开始过的爱情,为的是一个从来就不会关心我伤心难过的人!到头来,为了一己私欲我放弃了多么珍贵的友情?!我怎么会那么傻?
杨亮,这个在我心里如山一般的爷们,这个不会被任何困难所打败的爷们,冲过来抱着我,抽泣得像个孩子。
“老副,我没想过……这么快?!为什么啊?我们才刚刚认识,为什么这么快?”我抱着老副已经哭号到语无伦次了。是啊,太快了!现在想来是因为和老副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太开心了,而开心的时光总是显得特别短暂。
那一刻,我和老副都明白了,我们的友情是不会磨灭的!他那样一个自傲的人,能为了我自放身段像孩子一样哭泣,我知足了。
那一晚,我们整整聊了一夜。第二天,老副走的时候没有叫醒我们,而是将他卸下来的领花放在了我和东子的床头。
“你知道吗?当初黄飞走后,很多老兵都扬言要报复你,是老副力挺你,说……会把你带出个人样来。”我和东子站在寝室的窗口,看着远去的军车,东子对我说道。
我想起了新兵连班长,想起了黄飞班长,看着杨亮,我想以后真的不会有人再把我当孩子了。这种经历也不会再有了!当我看清这些鞭策我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时,我发现以后的日子里我要学会如何鞭策自己,学会给自己压力!学会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