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九歌·湘夫人》
一枝素烛悄无声息的烧着。
佟萼凝视着烛火,一明一暗的跳动着。
她的颧骨很高,眼睛不是很大,面庞白净而细腻,是那种极受看的女人。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将一枝八宝紫金嵌瑛钗斜斜插入她的发髻。
佟萼叹了口气:“这样的东西,你应该送给那些小姑娘们,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两只武将粗壮的手环住了她柔美修长的颈子。
那个男子已不年轻,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出现细细的皱纹,但更显得成熟英俊。他凑了过来:“你不会老的,萼姐姐。”
佟萼的心忽悠一颤……那是多少年前?这双眼睛还是狡猾而年轻的,那么热切的望着她,就是那一声“萼姐姐”,她的一生全变了。
佟萼回过头:“阿及——”
宇文化及怜惜的抚弄着她的发鬓:“萼姐姐,告诉我你究竟要什么?为什么天天闷闷不乐?你若是要名分,我今天就把你扶了正。”
佟萼打断他的话,摇了摇头:“我若是要名分又何必等到今天?十五年不明不白的日子都过了,我,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她拉住宇文化及的手,泪满眼:“阿及,你还不明白吗?我的一生都交给你了……我只要我的眉儿好。”
“我待她不好吗?”宇文化及展言道:“你觉得伍家老二配不上她?萼姐姐,你多虑了,廷焯这孩子文武全才,日后必定是栋梁之材,难为他又一心痴恋眉儿,眉儿嫁了他,一生必定有享不尽的清福……”
佟萼急道:“只是,眉儿又不喜欢他!”
宇文化及笑了起来:“她一个小丫头年纪轻轻的,哪里会看人?还不是要我们为她作主?再说了,你家宇文大小姐一向眼高于顶,看上过谁来?”
佟萼终于忍不住了:“你看不出她喜欢那个李靖么?”
宇文化及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夫人,你这话说的就可笑了,李靖是杨太师指名要的重犯那!再说,那个家伙城府极深,别说眉儿,恐怕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倒是想想——他身边有红拂那么个大美人,又怎么会看上你那个疯疯癫癫的傻丫头?哼,他这会儿跑了,必定还要回来救红拂,我是撒下香饵钓金龟,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佟萼还要说话,宇文化及按住她的肩头:“那厮是中了毒被我们抓回来的,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来,他对眉儿下功夫,只是要借眉儿之力脱险而已。”
宇文化及走到窗边,看着浩瀚的夜空,长叹了一声:“李靖,李靖!夫人,你听我说,我一看到那个人心里就有点发冷,你不知道他的心机和手段,眉儿若是真跟了他,只怕……死都不得瞑目!你听我说,咱们找个好日子,赶快让他们小两口完婚,把李靖红拂往京里一送,一切算是了事了”
佟萼一下跌坐在椅子上:“这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我……已经把钥匙给了眉儿了!”
宇文化及一摸腰间,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就算杀了她,我也不会让她落在李靖手里!”他摘下墙上的腰刀,怒气冲冲的离去。
武阳关的城墙,高达五丈。
宇文素眉已经快要急疯了,她轮番将一枚枚钥匙插入锁孔,恼道:“糟了,这一大堆钥匙没有一个是开大门的。”
李靖按住她:“没时间了,我们翻墙过去,我先上,你们等着!”
他的手中,多了一卷绳索。
宇文素眉赞许道:“你想的真是周到,连绳索都带在身上!”
李靖哈哈一笑:“是红拂。她上次少带了一卷绳索,险些送了性命。”
李靖拍了拍她的肩,展开“壁虎游墙功”,爬了上去。旧时城墙都是木筑土齑,不多时便到了顶端,李靖手脚利索,将绳索抛了下来。
宇文素眉将绳子缠在红拂腰间,她的腰肢结实灵活,隔着衣衫便能感觉到一片触手光滑。
“真是个完美的女人!”宇文素眉不无醋意地扯了一下绳子,红拂被缓缓提了上去。
绳子又一次扔下来,宇文素眉双手一扯,已经攀援而上。
“快!”远处一声喊,一排利箭射了过来,长索从中断开。宇文素眉大惊,双手用力扣住墙壁的石缝,悬在半空。
——只有七八尺的距离了,一旦翻过这道墙,便天高任鸟飞了。
李靖伸出手:“眉儿,快!”
又是一排箭射到,这次来势更猛,只是避开了宇文素眉,全向李靖招呼。
宇文素眉知道今天插翅难飞了,嘶声道:“你们走——我不会有事的。”
李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怀里的红拂,点了点头,跃了下去。
那扑通一声传入耳鼓,宇文素眉的心也沉了下去,落向无底的深渊。她手上再也没有力气,手指一松,人已落在地上。
她稳稳站立,挡在城门前,劈手拔出一柄短剑。
那是赴死的决心。
宇文化及拨开众人,走了上去,压着心中怒气吩咐:“带小姐回去休息!”
两名士兵走了上去,宇文素眉一步步后退,直到背部抵着城墙,手已在发抖。
宇文化及手也握住刀柄,存心看她如何动作。
宇文素眉猛一挫牙,刷刷两剑,砍翻两人。
宇文化及勃然大怒:“宇文素眉,你可知道犯下的已是死罪?”
宇文素眉毫不示弱,也仰头道:“宇文化及,好义父!你过来杀了我啊,只不过我是颜家的后人,不姓宇文——颜家的女人,不是个个都没有骨头。”
城外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宇文素眉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白日藏好的马匹干粮,他们已经永远的离开这里……是的,是“他们”!
宇文化及怒极,打量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点点头:“好啊,好女儿!也罢,你接我三箭,我放你出城!”
宇文素眉也不答话,一抖腕,挽起一个剑花。
宇文化及接过他的金角檀弓,拈了三支箭,连发射出。
宇文素眉一剑劈去,挡下第一枝剑,只觉得虎口一麻,短剑与狼牙箭一起飞出。宇文化及第二箭又到,宇文素眉猝不及防,只得仰面倒了下去,那枝箭堪堪擦着她鼻尖飞过。
不待她有所反应,第三枝箭又到。宇文素眉自知躲闪不及,眼睛一闭,索性等死。
那第三枝箭刚刚离弦,宇文化及身后一个年轻人已经斜扑了上来,挡在宇文素眉身前,那枝箭已射在他左腿关节之处。
宇文素眉惊异的睁开眼,面前的年轻人宽鼻阔口,疼的一头冷汗,正是她的未婚夫婿武阳关总兵的二公子,伍廷焯。
“大胆!”宇文化及大怒。
他力道极大,伍廷焯的左腿已被射穿,显然一条腿是废了。他拔出腰刀,砍去箭镞,一把拔出箭来,咬牙跪倒:“将军开恩哪!”
宇文素眉却不领他情,翻身站了起来:“义父,这可是你的人搅场,与我无关!还有一枝箭,请赐下!”
宇文化及哼了一声,又抽出一枝箭,重新缓缓拉开金弓。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将军住手!”
一个女子踉踉跄跄跑了过来,毫无顾忌的推开众人,冲到宇文化及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双腿,哭道:“你不能杀她!”
她见宇文化及不为所动,又跑到宇文素眉身边,拉着她道:“眉儿,快给你爹爹认个错,快啊……”
宇文素眉冷冷的看着她:“是你出卖我的?”
佟萼急道:“眉儿,你快醒醒,那个李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宇文素眉用力挥手将她摔倒一边,轻蔑道:“你也配说他?”
宇文化及再也受不了,从牙缝中迸道:“小畜生该死!”弓弦一紧,便要取了她的性命。
佟萼倒在地上,看见周围众人的面上几乎全是轻蔑和幸灾乐祸的神色,不禁又羞、又恼、又悲,捡起一截短箭,向心口直刺下去。宇文化及和宇文素眉一起惊叫了一声,宇文化及将弓一扔,两个人一齐扑了过去。
佟萼没练过功夫,手上失了准头,并未刺入心脏,这一箭刺进胸口,却还有口气在。她拉着宇文素眉,哀求道:“是……是娘不知羞耻……眉儿,娘求你,别再和你爹爹怄气了……”
宇文素眉与宇文化及对视一眼,多少有些尴尬,均是无话可说。
宇文化及按住她伤口道:“莫说话!萼姐姐……你还有救的!”
佟萼把手放在他手上,喘息道:“你……也莫要难为眉儿……她,还小,不懂事……”
宇文化及已是心痛无比,连连点头。
佟萼的目光开始涣散,她转过头对宇文素眉道:“去给你爹爹叩个头……”
宇文素眉千不甘万不愿,但母亲危在旦夕,还是向着义父跪下,低声道:“爹,孩儿知错了……”
佟萼舒了口气,她已经无力说话,四下张望,将手伸向一旁的伍廷焯。伍廷焯连忙支撑着爬了过来,颤声道:“夫人……”
佟萼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去找女儿的手,武廷焯连忙拉住宇文素眉。
佟萼两行眼泪流了下来,顺着眼角流入鬓发中,叹息道:“报应啊……报应……”她第二次伸出手,将宇文素眉的另一只手放进宇文化及手中,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才长出了口气,声音愈来愈孱弱:“一切冤孽,就由我来担当……眉儿,记住他永远是你爹……”
她忽然将胸口断箭一拔,一道血柱喷了出来。痛得她大叫一声,人猛地坐了起来,又向后倒在宇文化及怀中。
宇文化及心胆俱裂,抖抖地伸出手去试她鼻息,已经咽气了。
宇文素眉两只手都被拉着,看着惨死的母亲,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半天,她才惨叫一声,挣脱了两只手,抱住母亲尸身,喊道:“娘啊……”
宇文化及心痛欲裂,冷冷看了宇文素眉一眼,这便离开。
一年后,宇文化及请旨调离义阳,义阳三关便交给伍廷焯把守。
伍廷焯年轻有为,治军有道,本是上上的帅才,只可惜跛了一条腿,再也没有得到升迁的机会。识得他的人无一不为他抱冤,倒是他自己不觉得什么。
三年后,宇文素眉孝满,在武阳关内与伍廷焯成亲。
伍夫人端庄素丽,武艺过人,是丈夫的贤内助。唯一的不足是人过于严肃,三年间从没人见过她的笑容……
只是偶尔,她会一个人到关卡附近的一片草坡上,望着天空发呆。据说,只有那个时候,这位年轻的夫人才会痴痴地望着远方,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来……
经历过那个夜晚的老兵们渐渐都被调走了——武阳关是重地,兵马调动一向很是频繁。旧日的故事慢慢尘封,那些新来的士兵们常常议论纷纷,没有人知道那个高贵美丽的女子在笑什么,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