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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国殇(一)

天将丧乱,灭我立王。

降此蟊贼,稼穑卒痒。

哀恫中国,具赘卒荒;

靡有旅力,以念穹苍。

——《诗·桑柔》

隋文帝仁寿四年甲子。

七月,酷暑。

杨坚斜倚在锦榻上,虽然有太监宫女不停地打扇,他还是一阵阵的胸闷气喘。

他的身体实在大不如前,人不服老看样子是不行的。而两个儿子……长子杨勇早已失宠,一提起他,杨坚便觉得可惜,本来一个好端端的太子,却慢慢变得骄奢淫逸,望之不似人君。次子杨广,那个曾经以温良恭俭博得他宠爱的孩子,似乎也渐渐有了不轨之心。

帝王之家,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楚啊。

大隋的开国帝王焦躁起来——大隋的江山,难道当真没有人可以托付?

“传杨素!”他无力的说,杨素已经是唯一的元老重臣,是他最后可以信赖的人。提到杨素,杨坚心中还是有一丝丝温暖的,毕竟是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啊,那份默契还是无可取代的。

天真的太热了,开国以来也没有这么热过,杨素用力转动了一下身子。他老了,年轻时一统天下的雄图伟业,变得那么缥缈而不真实。转身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松弛的皮肉在骨骼和锦榻之间来回的拖曳、摩擦。

陈妃去取冰镇绿豆汤了,怎么还没过来?

陈妃,她还那么年轻。只有她,她们,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她们那么殷切的服侍他,没有一点勉强,好象他依然是天下最强壮的男人。杨坚愉快的想,他竭力不去窥测她们“服侍”他的原因,或许只是为了让他多活几年,只要他还活着,她们就有享不尽的容华,就永远不用独守冰冷的后宫。

想到陈妃如花笑靥,杨坚便有了一点精力——就是为了那些爱妃,他也应当多活几年。

脚步声打乱了寝宫里的清静,竹帘掠处,陈妃披头散发的跑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他床前,惊魂未定地大哭着:“陛下救我!太子他,他对臣妾不轨!”

杨坚一下子坐起来——居然是杨广,是他孝顺的好儿子,每次御驾出行都会跪在他脚下痛哭流涕的太子殿下!

杨坚什么都明白了,他戟指而呼:“传吾儿——”

侍卫应声道:“是太子么?”

杨坚哆嗦而坚定的重复:“是杨勇!我的儿子杨勇!”

“已经来不及了。”门外一个声音传来:“父皇。”

杨广带着陌生冷峻的笑容踱了进来,满脸的杀气。

“拿下他!”

侍卫们没有动作,杨广脸上讥诮之意更浓。

门外传来了甲戈相撞的声音。

篡位!

一个陌生恐惧的词闯进杨坚脑海中。

他老了,再没有处乱不惊的镇定,他唯一的希望,是杨素可以来得及赶过来。

杨广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将一个小瓶子的药水倒入一只茶碗中——漆黑的药水,泛着死亡的磷光。他甚至做势吹了一吹,向往常一样毕恭毕敬。

看着杨广一步步走近,身经百战的杨广居然开始发抖,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忍无可忍的大喊:“杨素爱卿快来救驾……”

他只是垂死时的挣扎,没想到门外真的有人应声:“臣在——”

杨坚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还是来了,有杨素在,当可与杨广一搏。

“参见万岁!”杨素恭敬的下拜,他拜的是杨广,不是杨坚。

杨坚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广剔了剔指甲,似乎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随口吩咐道:“按住他!”

杨素已经很老了,但他的手依然有力,杨坚在他手下根本无法挣扎。

杨广走近了一步,一巴掌打在陈妃娇滴滴的脸上:“不识抬举的贱人!”

陈妃花容失色,倒在地上,捂着脸,竟然不敢哭出来。杨坚气的眼睛快要冒火,一下一下挣扎着。

杨广一把揪住他的发髻,用力一拉,就势捏开了他的下巴,杨坚“嗬嗬”地叫着,在两双蛮横的手下,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待宰的牛羊。

杨广盯着陈妃:“过来,送皇上一程。”

陈妃的嘴角兀自留着血迹,却战战兢兢抓着床角攀了起来,捧起那碗药。她春葱般的手剧烈颤抖着,好象手里捧的是一块燃烧着的炭火;嘴唇也合不拢,浑身像打摆子一样痉挛。

但她还是挪到了杨坚的面前,侧着头,不敢去看杨坚的眼睛,把那碗药倾入杨坚口中。

杨坚被呛的咳嗽起来,杨广却依然冷笑着捏着他的嘴,直到他一边咳嗽一边把药汁咽下去。

杨广的手、杨素的手、陈妃的手……无数双手抓着他,杨坚这时候才真正知道了绝望的滋味。手松开了,杨坚依然有被抓住的感觉,他无意识的齁齁地喊了一声:“逆贼……”随即,七窍流血,重重摔在锦榻上。

杨广狂笑了一声,凶狞的目光转向陈妃:“上床,脱衣服!”

陈妃瑟瑟发抖的躺在那个尚未瞑目的死人身边,杨广的目光在她白玉般的躯体上扫了两遍,笑了笑,却一剑刺了下去。

陈妃尖叫了一声,难听之极。身躯在剑下扭曲了几下,终于不动了,象条鱼叉上的死鱼。

她的鲜血流在杨坚的眼睛上,淹没了他怨毒仇恨的眼神……

“陛下,杨勇带到!”

杨广回过身,看见了五花大绑的胞兄。杨勇一看见父亲的尸体便瘫倒在地,他已经明确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杨广蹲下身来,笑容一点点展开:“大哥,我赢了。”

带血的剑锋又一次刺下,杨勇的尸体倒在地上。

杨广擦了擦剑,伸了个懒腰,随意吩咐:“收拾一下这间屋,朕要住进来。”他轻描淡写的如同是在打扫自己的后花园。

阶下侍从齐刷刷地一声答应:“是!”

杨广哈哈大笑,走了出去。看着这新一任帝王的背影,杨素有了种不寒而栗的冷意。他脑子里忽然冒出四个字,挥之不去地扎根在恐怖的神经上:

兔死狗烹。

史载:公元六零四年,隋文帝杨坚崩,杨广即位,是为隋炀帝。

杨广刚刚即位,便决定迁都洛阳,征发丁男数十万人掘长堑,自龙门(山西河津)起,东接长平(山西高平)、汲郡(河南汲郡),抵临清关,渡河至浚仪(开封西北)、襄城,达到上洛(陕西商县),作为保护洛阳的关防。

一时天怒人怨,群雄为之悚动。

翌年,改元大业。

隋炀帝令宇文恺营建东京洛阳,每月服役夫丁多达二百人,命数万富商举家迁至洛阳。同年,开通济渠,修显仁宫,造洛阳西苑,建离宫四十余所。一时间,侈心上达于天,万民苦不堪言。

乱世!在无数人口中传说的乱世,到来了……

中原大地又一次悬于一触即发的危机上。

洛阳西苑。

已是岁末了,西苑海中却没有一块寒冰。水中是精制而成的荷、芰、菱、芡……连树枝上都缠满了绢制的繁花。

皇上说,不许有冬天,这里的一切都是极乐升平,都是天上的人间。

只是池里的冰可以捞得掉,但人间的寒冰却是无论如何都打不破。

西苑海北有条曲折的流水,叫做“龙鳞渠”,沿渠的十六座小院,各住着一位羞花闭月的四品夫人。杨广就下榻在其中的“清商院”中,倚在他怀里的是江都才女林清商。

屋里烧着四个白铜的大火盆,温暖如春。林清商宽去外衣,只穿了件齐胸的贴身石榴裙,腰间悬挂着一管青玉笛,愈发显得柔而不媚,清而不素。

杨广斜睨着她,调笑道:“清商,清商,万花丛中,朕独取你这一枝梅啊!有你这管箫在,那些女人,嘿嘿,怕是要望穿秋水了。”

林清商笑而不答,只将一粒粒晶莹的石榴喂到杨广口中。

她玉指纤纤,笋尖儿一样的白嫩细润,杨广一口吃下石榴,也将她的指尖吮在口中,笑道:“给朕吹支曲子,助兴!”

林清商解下笛子,娇声道:“请万岁示下曲目。”

杨广端起杯酒,忽然半真半假地探过身子:“只要是朕示下的曲目,你……都能奏得?”

林清商面上微微露出自得之色:“臣妾请旨!”

杨广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中指节在桌面上扣了扣:“给朕吹一曲那个什么……《哀郢》。”

林清商脸色大变,五年前她在红拂一曲《哀郢》下败得无地自容,实在是毕生之耻,不知道今天皇上怎么一高兴,又提了出来。

“万岁……”林清商强笑:“那首曲子鬼哭狼嚎的,有什么好听?臣妾——”

杨广的脸色说变就变,一掌拍在桌上,打的杯盘碗盏砰旁掉了一地,狠狠道:“你是不吹还是不会?再敢磨磨蹭蹭的,朕杀了你!”

林清商知道杨广是个翻脸无情的人,真要惹了他,哪里顾及半点情面?连忙哆哆嗦嗦,抚笛而奏。

杨广的脸色这才慢慢抒展,但又一点点满布阴霾,只见他越听越怒,一巴掌打过去,打得林清商一下跌在地上,笛子也摔得粉碎,骂道:“什么东西!你吹的是什么东西!”

林清商虽也一直曲意奉承,但对自己的笛艺还是极为自负,杨广这句话骂得她又羞又怒,忍不住哭起来:“皇上!你嫌奴婢吹得不好,只管找了那红拂来啊——”

她一语未毕,杨广便扑了过来,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叫道:“贱人,贱人!你敢说这种话。红拂,红拂,你敢跟朕提她!”林清商起初还用力挣扎,很快就不动了。

杨广又一巴掌掴去:“还敢装死!”

林清商没有反应,只是眼角缓缓留下一行泪来,洗去了细细一条脂粉,露出了眼角的皱纹。她再也没有动弹,没有呼吸。

杨广也是一惊,用力推了推她:“贱人,起来!”

林清商静静躺在地上,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杨广又开始暴躁,哐啷抽出佩剑,指着林清商喝斥道:“奴才竟敢抗旨!朕叫你起来!再不动弹,朕杀了你!”

他眼睛血红,一剑挥下,砍下了林清商的头颅——一颗极美的头颅。

鲜血从断腔中狂喷出来,杨广这才冷静下来,佩剑“当”地落在地上。他被自己的狂暴吓了一挑——即使是杀父弑君,他也是冷酷而平静的——那个红拂,究竟是怎么样的尤物啊!每每想起这个天下无双的女子居然不在自己手中,他就忍不住的狂暴起来。

半晌,他挥了挥手:“起驾,去千露院。”当先跨过了林清商的尸体。

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出了“清商院”,没有人再看一眼身首异处的女主人,她少年时曾用一管笛子打动了无数翩翩佳公子,但今天,繁华的隋宫变得如此清冷,清冷的埋没了她生命与比生命更重要的音乐。

她在杨广身边服侍了八年,今年二十八岁。

窗外,一个人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看上去四旬开外,极是高大威猛,一蓬虬髯端的刺眼。

“那个红拂,是什么人呢?”他疑惑的轻叹了一声:“看来。隋室快要完了,不知燕云准备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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