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直到下午六点,于卉卉与徐源仍未出房门。
秘书王小姐在房间里等得焦躁。徐源电话仍然不通,房间电话大概线已拨去,去到他房门一看,门上挂着“请勿打扰”。心想别有什么不测吧?老板最近似乎心情不大好,总是郁郁的。
待要去拍门,又觉不妥。又想自己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便在房间里坐定,拿本书来消遣。
却正要看时,电话响起来。
“抱歉,昨天忘记同你讲,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去采看地方。”正是徐源。
王小姐道首知尾,一声得令:“没关系,我却正好躲一天懒。”
现在人出来做事,除去涵养功夫,不懂点心理学,也是要吃亏的。这徐先生,前大约正害相思病,如今终于找到解药,她一个听差办事的人,自然眼明心细,一早想到在机场遇见那女子,定是他心上人了。虽然心底对徐源这一天来不做工作安排的事有些微愠,然长远来看,对自己也未偿没有好处——上头人心情好了,这下面的人日子多半也好过些。
当下她换过一身便装,踱出酒店来,闲闲看这异地南粤市井风光。
但见满街走的是各色人等,有行色匆匆着职业装的,有休闲无事慢慢散步的,车道上行的欧洲车一辆过去悠忽又是一辆,建筑不见得有什么创意,那大概的气派是差不多成形了的,只是仍有些过渡中的味道。本国韵味已经十分之淡,西洋风情却又不到位,虽然不远便看到西餐厅。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听说此地夜晚独身女子不便出街,因此也就回来了,虽只浅浅走了几条街,然也得出一翻结论:此地遍地黄金,天上没有月亮,地上看不到花朵,路上见不着儿童,耳边但闻震耳欲聋的街边音乐,却听不到笑声,空气污染十分严重。
也就暗自打定主意,待这边一切稳定,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上海。她不喜欢此地。
而徐源与于卉卉,此时已不知此地为何地,今夕何夕了。
只见他坐在窗前椅子上抽一支烟,卉卉坐在地上,将头靠在他身边,十指相扣,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只觉得那天光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
正待要出去吃饭,于卉卉电话响了,她惊觉跳起,惊讶外面已经是灯火辉煌,夜幕降临。
电话是周逸文打来,只听他在电话里呵呵笑:“丫头今日心情可好些了?”
卉卉难为情地笑答:“我一世英名,毁于今朝。昨天竟弃贵宾不顾。”
“我至喜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事情办妥?”
“是。但看你今天是没有时间给我了。”
“你在何地?我马上来。”
“不不,今日颇劳累,明天再会。”
卉卉也不便相强,只好说:“明日定要为你接风洗尘,我自当罚酒三大海。”
“一言为定。”周逸文挂上电话。
徐源与卉卉走出酒店。
卉卉却问:“去哪里吃饭好?”
徐源笑道:“却来问我,你是地头蛇。”
卉卉咧开嘴巴哈哈笑:“可难住我了!我只知此地路边档。”
“就去路边档。”
两人议定去吃砂锅粥,因都无要搭车的意思,便顺路一路走去。
卉卉的手握在徐源手心。她不再说话,只是用心感觉这一种时刻,身边人来人往,迎面看到双双对对的情侣,手牵着手,她不免于内心感叹:我于卉卉也终于投奔到这大军中来!
然而徐源却想到,徘徊三十余年,今日一颗心才算安定下来。
路上路过恒生珠宝,徐源看定不动。卉卉猜到他心思,微笑着沉默不语。
她也曾想过这一种境况:与自己心爱的人订下终身,看他将一枚戒指套上自己的手指,从此一颗心被人收藏,免惊免苦。
然而命运总让她看到阴暗一面,渐渐地,也觉得那美梦不过是世人想象,婚姻不能保证女人的幸福,戒指不能保证女人的婚姻。例子她已看过太多,如小妹那般。
“不如现在去选戒指。”徐源说。
“我不欲逼你,然诺重,君须记。”
徐源转过身看定卉卉的一双眼,轻轻说:“我已过了冲动无知的岁月,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卉卉便不说话。
徐源握紧她的手,带她走进店里。
服务生看到,笑脸相迎,热情招待,仿佛两个人的内心已然写在脸上:戒指是买定了。
那店内有轻轻的音乐唱道: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是,她于卉卉也未能幸免,虽然内心如此清醒,知道未来并非如想象中一帆风顺,然而若是刻意去拒绝这一种美好,只怕太过狷介。
因此她释然,认真配合那店员,试戴戒指码号后挑选戒指。
最后选得一枚方形圆角钻石戒,徐源却觉戒指式样太过简单,然而卉卉道:“你几时见我穿着滴滴嗒嗒?一切什物我喜欢简单大方。”
徐源一想却也是,因笑说:“你喜欢就好。”
那服务生此时面上露出真心笑容来。
卉卉想这里的服务生应是看惯诸多爱情场面,他懂得分辨真假,因此对那服务生赞许的一笑。
戒指买定,由徐源直接套上卉卉的手指,卉卉拿着戒指盒,一路翻来转去,那丝绒盒子被卉卉手上汗水浸湿。
第二天,卉卉将戒指取下,装进盒子。
徐源看到颇有微词:“有人不是又想逃跑吧。”
“有人若想逃跑,别人也拦不住,更不用说一枚戒指。”
徐源气结。便不说话。
于卉卉不觉失笑,又好气:“我道自己是巨眼红拂,慧眼识英雄,谁想有人却是小男生,阁下是否谎报年龄,骗取本姑娘?”
说得徐源尴尬地笑了起来,便也觉自己太紧张了,才不过此时,就这样计较起来。因想到自己这样轻易性情突变,又深深叹息。
卉卉看他自己已思量过来,便正色说道:“你信我的感情,大可不必多想。是我自己不惯戴首饰,戒指我已郑重收藏。若是我心不在你处,自然也绝不会收下它。”
徐源听了笑道:“有人实应当偷笑才对,有人一把年纪还紧张她到这个田地。”
于卉卉但笑不语。
卉卉这天一早便打电话给周逸文,约好吃茶时间。
坐间周逸文先笑说道:“卉卉,那天说有事同你说,并非公事,可有想法?”
“不知道。是什么事?”
“其实你我打交道多时,却不知道你家里怎样?”
“逸文,我出身微贱,三两句话便可交待清楚。”
“你父母——”
“家父已去世多时。”卉卉想起父亲的背影,左肩稍向上倾,清瘦身影,不免心生伤感。
周逸文却想不到于卉卉这个年龄已经丧父,又对她生出怜惜之情。忽道:“所幸你是女孩,有母亲疼惜也还过得去。”
卉卉不作声,心想周氏今天怎么会仅着打听自己家事?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事。
然既然问起,却说不妨。因轻轻说道:“家母自我六岁那年失踪,至今无音迅。”
周逸文此时觉得自己造次了,但心中更是增添疑问,便接着问道:“不知令堂尊姓何名?”
“梁远志。”卉卉有些机械地答。
周逸文听了心下突地一跳,仔细看于卉卉的脸,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来。
他低头沉默半响,方才看着卉卉道:“你可想念她?”
卉卉轻叹一声:“初时,十分想念。然而后来生活铺天盖地下来,应接不暇,已忘记彼人形容。”
“你若记恨她,我可以体会得到。”
“不,恨一个人十分花精力,我的精力已全部用来应付生计。”
周逸文心想,有其母必有其女,果然不差,此梁远志必彼梁远志也。可是又拿不定注意要不要与卉卉说,梁远志已落脚新家坡二十余年,周逸文已见过多次,现乃是生意伙伴韩氏之妻。那眉目与于卉卉如同一模型刻出。
于卉卉看到周逸文欲言又止,不禁问道:“逸文,既然当我是朋友,有话但讲无妨。”
周逸文本想告诉她梁远志的事,但又想此乃彼家事,她母女若有缘自会相见,况于卉卉昨日那一种情绪波动,可以看得出,她平日虽然强硬,感情却还是脆弱的,倒是不说的好。
因淡淡说道:“我倒见过一个神秘女子,与你长得十分相似,却不知她姓名。”
卉卉恍然大悟:“你定以为是家母吧?不会的,记得她性喜静,轻易不会出门,你见到多是商场人物,断不会是她。”
“那倒是,是我多想了。”周逸文笑说。
于卉卉虽这样说着,然心上多少有些狐疑,待要问时,却又想,问来做何?她自抛夫弃子那天起,与她于卉卉已再无瓜葛。因此打消打听的念头。
可是自这一日开始,于卉卉却无法忘记这一件事,再加上周逸文当时的表情,追朔上去到上周,他特意打电话与她约时间,这般郑重其事的问起母亲的事,到最后却淡淡带过,难道是周逸文话未说完?卉卉深知周逸文凡事都是稳妥的,只怕因他不愿插手别人家事,而那神秘女子想必他是知道姓名的——想到这里她内心吃惊:或者这女子也叫做梁远志?不,天!难道就是母亲?
怪道前辈们都说,再细密的事,考虑多了也觉得不妥。这件事在于卉卉心里反复思量,越发凝重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