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班后,于卉卉一路走一路回思,却不得要领。到得住处,但见满屋空空,毫无人气,她踢掉鞋子,抱着双臂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猛然间想起来,便去翻箱倒柜,有一支那一年中秋节装月饼的铁盒子,她用来装照片——她没有用相册的习惯,所有的照片装在这个铁盒子里。由于长久不看,却一时不知丢在哪里,找得满身是汗一头的灰,才在衣柜最下格的抽屉里找到。
那盒子已有些生锈,难以开启,她用手去拨,由于用力过猛,拨开盖子后手背却啪地撞在衣柜门上,立刻红肿起来,也顾不得,急忙自那一盒子的照片里找。
她记得有一张也是仅有的一张母亲的照片,人工上色,母亲站在河边——找到了,在那一堆大小不一,又因为有些照片曾经贴在墙上而背面仍有粘胶,粘在这一张上,于卉卉撕去覆在上面的一张照片,由于心急,将底下这张撕去一块来,但仍然可以看到大概全貌:只见母亲的长发烫着微微的卷,垂到胸前,上身穿一件红色碎花无袖V字领的丝上衣,下身穿着藏青色长裙,那裙子一直长到脚踝上。她微侧着身,面上有笑容,手里拿着一束与身边地上一样的野花,背后是家附近的那一条河,河的对岸是笔直的水杉,大约因为天气有雾,那远处的树是灰色的。
她站在那一片野草野花中,看不到她的脚。
就今日来看,母亲仍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可惜她未曾陪她于卉卉度过童年。
于卉卉拿着照片,不自觉坐在地板上,思绪飘到很远,仿佛今日的一切都是浮在空中的,而那最踏实的岁月沉甸甸地垫在最底处,若不去翻动,令人觉得目前的一切才是现实。而今翻检出来,原来今日一切乃是自那过去生长出来,没有过去,便没有今天。
于卉卉心底那种自以为已经植根的冷淡渐渐温热起来。她凝神看那女子,想到这是她血液的源头,她之挣扎、痛苦、喜悦,一切一切均来自于她,可是自己却一直对她的生死漠不关心,她感觉到痛,那痛渐渐地深切起来,她突然希望周逸文所见的女子就是她的母亲,生活在别处,无惊无忧,健康明朗。
忽然电话响起,是敏敏。
她抹了抹脸上,原来泪水已经爬满了脸上。
敏敏在那边报告:“店已开业,不过只招得几个学生,其余均是明轩与明茵介绍来。”
“也不错,记得时时去看明茵,我不在你身边,明茵如同是我,你应时常与她走动,守望相助。”卉卉情绪低落。
敏敏应着,稍作停顿后又道:“那天明茵向我问起母亲来。”
卉卉惊觉:“问什么?”
“问母亲姓名。”
“可有说为什么问?”
“没有说起过。她不欲多言,我倒也不好问的。”
卉卉暗自沉吟。
“母亲左手腕有一颗红痣。”敏敏忽然幽幽说道,仿佛自言自语。
“什么?”
“没什么。我想起母亲左手腕有一颗红痣。那年夏天她从我身后将我抱起,我低头看到她手腕上的那颗痣。”
卉卉勉强笑道:“你那时不过两岁多,怎么倒记得这些。”
“那是我对她唯一的记忆。每每看到手上有一颗红痣的人,便会想起她。”
“你可想念她?假如她目前在世,你可愿见她?”卉卉试探地问。
“我不知道。也许应该见,应该知道自己的来处。又或许已无所谓,她若愿见我们,早已现身。”敏敏自那一场婚姻浩劫后,头脑清醒。
卉卉沉默不语,忽然她想起应打电话给明茵,自上海回来,尚未与她通话。因说道:“你在那里好好的做,我有空便去探你们。”说完便收线。
略沉思一回,还是拨通了明茵的电话:“明茵,我有事问你,你需真话回答我。”
明茵听到卉卉如此郑重,忙正色道:“你何时听过我不以真话答你?”
卉卉笑道:“那可只有你知道了。”
明茵不屑:“要他人辨真假话的人再轮不到我去。”
卉卉轻轻说:“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外面下大雪,你坐在窗前读琼瑶小说,我拿一只铁盒子给你看老照片的事吗?”
“记得。你那天穿着大红色的毛衣,头发也是那一年剪得短短。”
“那些照片里,有一张是我母亲,我曾指给你看。”
“是。”明茵心想,大约两姐妹通过话了,因屏息听着,半响没有声音。
忽听电话那边淡淡说道:“我总觉着家母仍在世,只是不肯见我们。”
明茵不响。
卉卉接着说:“然而一个人于我弱年弃我于不顾,我若费精神去寻她,是否太抹杀自尊?”
“一个生命自出生,便与母体脱离关系,而后一切全看个人造化,你之自尊与你去寻她毫无关系。只是看你寻着她之后怎样处置。”明茵分析道。
“我只是想见一见她。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将会问她‘为何离我而去’。”卉卉犹豫不决。
明茵沉默半响说:“家母在新加坡识得一女子,叫做梁远志,说是与你长得十分相似。”
于卉卉震惊得说不出话,手心里渐渐沁出汗水。她略定一定神说道:“可向她提起于卉卉?”
“那倒不曾。”明茵淡淡地应。
卉卉不再说话,因发了一回呆,便挂了电话。
她站在房间里呆着,看到自己的脚,光着,也没有开灯,背后的头发钻过衣领贴在肌肤上,那丝裙子也仿佛厌厌地垂着。她走到窗前,又走回来,忽经过穿衣镜,看到自己的脸,那一种神情瞬间吸引住她,天光已有六七分暗下来,她趋向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脸,惊讶自己的眼神仿佛回到六七岁,有点彷徨,有点迷茫。
她骤然离开镜子,啪地打开日光灯。我不能为这样一件事乱了阵脚。她这样想着,便拿定主意决定不再关心此事。她于卉卉的生活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不,谁也没有回头路,她梁远志抛弃我,她更加没有回头路。
正自定心想着,徐源来电话,开口便道:“我今天忙坏了,怎么一天也没你的消息?”
于卉卉淡淡地答:“我今天事也忙。”心想梁远志这件事,还是不说了吧。
谁知徐源却听出她的异样:“卉卉,你有心事,却不向我说,令我不知所措。”
卉卉微笑听住,又昂起头静默地想,自己是不是要改一改这种个人独断的性格?向一个人示弱,向一个人寻求帮助也是需要爱这一个人的吧。因此,卉卉说:“我自幼失去母亲,已经丧失向他人倾诉心事的能力,你且不要怪我。”
“是什么事?告诉我。”
卉卉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我有的是时间。”
“电话里却不好讲,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见面同你讲。”
徐源不再相强,只说:“凡事有我在,不要自己撑。”
于卉卉听了,十分感动,那眼眶渐渐的湿了,鼻子一阵酸热。然而也忍住了。她总是记得,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然而于今时今日听这一句,不管将来如何,只是暂时也还是好的,至少这一夜她可以安睡。
谁知她洗涮完毕躺在床上看书,正看得热闹处,却发现自己坐在家里二楼的窗前梳辨子,可是两条辨子总是梳得一高一低,拆了辨起,又拆又辨,往复已是六七次。她自己懊恼起来,跳起身叫“妈妈!妈妈!”,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有一点点大,光着脚。她一转身,看到母亲两手抱着双臂站在她后面,闲闲看着她。她便说道:“妈妈帮我梳头!”,只听母亲淡淡地向她说道:“我是要走的了,你若头发也梳不好,往后的生活可要怎么过?”说完不再看她,于卉卉心急,走过去扯她的衣服,谁知母亲呆着脸说道:“凡事等人家开口拒绝时,已经颜面扫地,切忌做此行径!”
于卉卉心里发苦,心想你是我母亲,不帮我也不教我,让我如何会得?
可是母亲仍然不理她。在她一梭眼的时刻,母亲不见了,她大惊呼喊,喊得嘶哑,噪子又干又痛。
这时她忽地醒了,那床头灯兀自亮着,心里突突地跳,觉得喉咙里干噪得难受,便起来找水喝。才一起身,便觉头昏眼花,身上立刻起了栗子来,一阵寒气自脚底涌遍全身,两脚发软,她跌坐在床沿上。看时间两点钟不到,她只觉得冷,摸到自己皮肤又是滚烫的,她知道这大概是病了,在发热,便慢慢地走去抽屉里找药来吃。
那药吃了令人昏眩,她裹着一床被子,沉沉睡过去。
醒时却是徐源的电话打来,再看时间竟还不到六点,她自心上有些焦躁,怎么这一夜竟这么长。
“卉卉,我昨夜想着似乎你一个人很不妥,所以一早来你处,便在你楼下,可方便我上去?”
于卉卉一听人已经在楼下,忙掀被子起床,也不洗涮,穿着睡衣找不到拖鞋,这时门铃已经响,只得去开门,走路似醉酒,摇摇晃晃,正是那药的效力尚未退尽。
徐源开门看到于卉卉,呆得说不出话,只见卉卉面黄肌瘦,不过一天一夜未见,那眼窝已陷了下去,他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你病了。”
“已吃了药,觉得好一些了。”于卉卉有气无力。
“怎么病了都不同我讲?”徐源的气馁越加明显。
“一觉睡醒才觉得有些不舒服,已经夜里两点,你已忙了一天,难道两点钟叫醒你?”
徐源不说话,四下去看,家里无一滴热水。
他回过头来看住卉卉,那要怪责的心思却也没有了,只好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催她去洗涮,他去烧来开水,看着她吃了药,并代她请了假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