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诡异的案子
夜色疲惫地覆盖着璀璨灯火，寂寞躲在阒暗的角落里悄悄大口喘息。流生匆匆来去，粉饰的面具被燥热的呻吟残酷地撕开一个口子。嘴唇滴血般的怨毒，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喘息，通通在朦胧的虚假眼泪中折射成幻觉。酒精混杂着荷尔蒙的香气，短暂的蛰伏后又卷土重来。喉结张弛无度地滚动着，欲望如鲠在喉。灵魂在迷失的堕落快感中绽放出溺水般的表情，摇曳在午夜的花朵，一边缱绻着挣扎，一边沉沦地享受。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
这些年来，她似乎早已熟悉了异国的冷漠。经过一个拾荒的老者时，她本能地裹紧衣服，穿过生人异样的眼神，踩着散落一地的喧嚣霓虹，折进巷陌。悲欢的全部只是有没有人暖她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双手。
早晨十点刚过。
“老大，赶紧回局里吧，昨天晚上在城北郊区的树林中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程小楼从被窝中钻出来，单膝跪地，在散落一地的衣服中找到自己的牛仔裤，翻出响了半天的手机，靠在床头柜上闭着眼睛接了起来，台灯从他头顶上洒下暧昧的光。一手挠着睡意未消的蓬乱头发，脖子几乎支撑不住头的重量，耷拉在胸前那块斑驳的唇印上，只有羽翼般厚厚的睫毛还在轻微喘息。
“奇怪的东西？！”程小楼目光涣散地扯了扯皱成一团的内裤。
“电话里说不清楚，上头都派人下来了，殷副顶着他那扑克脸跟这坐半天了，赶紧过来吧。”听对方抑扬顿挫像在朗诵《诗经》的语调，程小楼不由想起了前段时间在新闻节目中声泪俱下的朝鲜女播音员，于是仅存的一点警察意识蓦地打了个激灵，赶紧冲了个澡，就匆匆准备开门走。
临行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还躺在自己床上酣睡的女孩，不经疑惑地扬起半边眉毛，眼睛里是EOS调焦不定时那种特有的茫然——这么茁壮的牛腿，他妹的谁啊？
想了半天才隐约想起来，好像是昨晚在哪个酒吧里遇见的一什么女博士，研究转基因的，自称KFC养殖场那种长出四只腿的变异鸡根本就是小菜，她的研究成果甚至可以让鸡胸脯上长出牛小排。此女外表冷傲不可一世，谈吐风雅古往今来上天入地的，就差把自己说成是奔月的武则天了。这样很好，程小楼的历史也从来不及格，他一直坚持梁山伯是《水浒传》的男一号。
回忆有点脱了焦，小楼的记忆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出现断层。但不管怎样，总之小楼引她回家之后，对方脱了衣服两腿一劈，叫床的声音惊天动地，能羞死一整个非洲母象群，震得天花板上的白灰都吓得噼里啪啦落下来，砸得小楼满眼迷离的。
小楼黑着脸，冲过去掀被子扯牛腿。
“老子要开工了，你看你是要我给你两分钟穿好衣服走呢，还是准备就这么光着屁股被我丢出去？”
启动了停在花圃旁边的小本田，开出小区转向右边，把站在小区门口拦出租车的女博士的低声咒骂轻松甩在了身后。一路穿过梧桐开道的林荫路，阳光像无人问津的年华般涂鸦满地，浪漫得都可以找一女学生牵着散步，青涩地聊聊初恋。可是小楼非常不喜欢这种矫情的场景，因为夏然曾经在他羞涩地拉起她的小手时，突然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呦，这林荫道的路面怎么跟班主任脸上的黄褐斑似的，你们男生晚上寂寞了的话，是不是也会把床单弄成这操行？！
那时两人在念高三，至今夏然还是认为，后来小楼之所以会报考警校躲开自己，就是因为当初自己这随口一说的比喻。夏然在学校里独自走过的时候，总会有无数纯情少男纷纷侧目，讨论这个安静的淑女是哪个系的，而知情者在这种时候永远满脸黑线地选择沉默。小楼就曾经听她说过：“刻薄简直是对我最大的褒奖，但陌生人说我安静其实也对，因为我从来不对陌生人刻薄，我懒得说‘你要是再不离我远点，就让我们家小楼把你丢化粪池里做成臭豆腐’之类的话。”当时两个人正坐在一家叫做“幸福の路”的茶点店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细致地吃被烤得金黄蓬松的招牌蛋糕，阳光温煦地洒进来，将他们笼罩在幻觉般氤氲的虚光里面，连路人都纷纷侧目。这种强烈的违和感，总是让小楼脑瓜仁疼。而夏然的下一句话，彻底让他没了食欲——这樱桃红茶看着还行，用勺子一搅怎么变得这么恶心，卫生棉都该羞死了。
夏天就要过去了，可是这些该死的落叶植物却丝毫没有消停的迹象，此起彼伏的混乱蝉鸣简直比同性恋还要猖獗。因为想起夏然的关系，程小楼微微皱了皱眉，摇开车窗点了一支烟。
夏然出国后，生活变得太过平淡无奇，跟一杯白开水似的，还是37度撑不饱噎不死的那种。眼前这个安逸的小县城，已经有五年没发生过除盗窃和邻里纠纷以外的任何案件了，小楼有时候都分不清楚自己这个二十五岁的刑侦组组长，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充当居委会大爷的角色来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有一姑娘打110到局里，指名道姓撒娇着让小楼过去帮她把桶装水扛一下。所以听说有案子，他也不是不心存幻想，只不过上次耗子用这种庄重正式的语气急招自己回局里的时候，他一路火急火燎屁滚尿流就跟闹肚子的外地游客找不到公共厕所似的，结果发现只不过是殷副局长的女儿离婚搬家缺一个劳力。当时小楼瞥了一眼殷副那个老气横秋的女儿，心说就丫那脸型，怎么不去做鞋垫广告啊，拿张竹炭除臭四十五码的鞋垫放脸边上就是一双。还是枇杷树牌的。
他的刻薄，全是从夏然那粘来的。
这么想着，脸上竟是淡淡的笑意。转过一个弯，车子就驶进了公安局的小院子里。交通便利就是小县城最大的好处，方圆不过几公里，吃喝嫖赌毒以及那些生命中苟且而猥琐的事，都跟稻草人似的扎一堆了。
2.蛤蟆有毒
“老大，你可算是来了。省里的人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要是再晚点，今年的年终补贴又得被节流了。”刚进门厅，耗子就忙不迭地迎上来，跟妓院跑堂的看见小楼一个架势。耗子当然不叫耗子，他的本名是周皓，去年毕业刚分到这的本科生，人很机灵，只是瘦瘦小小的实在像极了偷香油的耗子。
小楼瞟了一眼会客室，半掩的门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连一向迟到早退就等着光荣退休的殷副都顶着一脸阴郁跟那坐着，得，肯定是自己人聚众赌博在洗浴中心揩小姐油又被小报揭了。这么想着，小楼立刻意识到真的出大事了。
“哪去了？怎么这么久才来？”老态龙钟的殷副先开了口，他地中海的头顶在灯光下锃光瓦亮的，能羞死俩浴霸直接给太阳能热水器烧水。说话间，他浑沌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跟前桌子上的茶杯，就像在等一株何首乌从里面长出来。说起来，人们总是喜欢抱有这样无谓的希冀。
“哦，手机没电了。在充电。所以没接到电话。”小楼轻描淡写，又转过头朝旁边的耗子低声问了一句：“柜子呢？”对方回说在证物室，上头的几个技工在那弄着呢，还没打开，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出了这么大的事，刑侦组长竟然联系不上，芜县公安局的办事效率果然是名不虚传啊。”说话阴阴阳阳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小楼瞟了他一眼，并没太留意，倒是旁边那个站着的，身材魁梧，肌肉发达，眉毛上一道若隐若现的刀疤充满了嗜血之气，绝非善类。环顾整个会客室，大多数人都倚在沙发的扶手上东倒西歪，只有这个刀疤男站在光线相对晦暗的阴影里，架势有点像黑帮的保镖。
按照传统意识，小喽啰都是大块头低智商，真正的大佬往往虚弱得奄奄一息，躲在幕后挥斥方遒，操纵一切。但是直觉告诉小楼应该没这么简单，这个刀疤男从小楼进来一直到现在，根本没有抬头看一眼，这只有三种可能，一是他早已料定形势走向，对事态进展变化了若指掌，无需关心走卒的变化，二是他根本没把小楼和芜县公安局放在眼里，无论这群老弱病残怎么跳，他都能随时张开手掌将他们拍死在五行山下，当然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性，那就是站得太久，他实在太困了。
但是现在关乎问题核心的柜子还没有打开，似乎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发生，应该不存在什么算计和角力才对，除非……
这时旁边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小楼瞟了他一眼，心说这顶着蛤蟆眼的小白脸怎么这么眼熟？
“不记得我了？”不等小楼反应，蛤蟆眼又开口了，这一次还摘下眼睛，露出一个很官方的微笑，“程小楼。”
事情来得太突然，小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跟早晨喝了韭菜拌豆汁似的，本能地从胃里涌出一阵酸水，绿了一脸门子。
对方眼睛狭长，剑眉几乎扬进鬓角，笑的时候，眼角因为双眼皮的关系而微微皱起来的表情纹，又为他刀削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温柔。这么些年了，对方似乎一点都没有变过，小楼不免感慨起岁月蹉跎来了。
这人是小楼的大学同学，两人的父亲是世交，小时候就认识了，属于一起拿石头砸过邻居家玻璃，戳儿路口朝女生吹口哨然后被人家长追着满大街跑的那种交情。可是后来，具体是在大学的哪一年小楼也记不清楚了，总之对方的父亲突然病逝，他也就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刻意与所有人保持距离，这当然也包括小楼。本来小楼以为他丧父打击太大，还一直学着小助理的样子给他打卡买饭上大课占座，可是对方脑门上那朵小乌云一直就没有消停过。直到毕业考核的时候，为了得高分换取好的分配去向，这人竟然使用了极其卑劣的手段先把小楼绊倒，这才为这一段没来由的友情彻底画上了句号。
而现在，齐铭已经是省刑侦厅的副大队长了，在行政级别上比小楼高出两级。
耗子去证物室溜达了一圈，这时已经回来了，报告说柜子可能一时半会儿打不开，问小楼是否先开几个房间让领导们休息一下。那个站着的刀疤男闻言咳嗽了两声，旁边一个如坐针毡的大胖子就打了一阵官腔，说是先行回去复命，带着其他人落跑了。
十分钟之后，会客室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只剩下那个蛤蟆眼。
“毕业考核全校第一名并且打破建校二十年记录的齐铭，谁敢不记得？”小楼瞟了一眼坐在一旁假装咳嗽的副局长，幽幽地说了一句，“不过说起芜县公安局，比起那些挂羊头卖狗肉，表面功夫做足但实际上什么也做不来的领导来说，当然是名不虚传。”
“走吧，”没等蛤蟆眼回话，小楼又说，“去看看那个柜子先。”
这一句的对象是耗子。说完小楼就甩门出去了，也没管其他人有没有跟上来。蛤蟆眼礼貌地笑了一下，跟在耗子后面出去了。此人不多言语，但心思缜密得跟蜘蛛精当户织似的，小心为上。
证物室诡异的照明条件，结合特殊的消毒水味道，总让小楼怀疑里面的人是从《电锯惊魂》剧组里溜出来的道具师。几个省里来的解密人员还在对柜子上的密码锁进行解密，小楼上前看了一眼，这柜子长宽各60厘米，外形古朴但材质和造型普通，只是上面镶嵌的宝石看起来很惹眼，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头绪。
大家看见小楼进来，其中一个额前略微有些压力秃的男人就靠过来告诉小楼，这个柜子实际上是模仿达芬奇密码筒制作出来的。
理论上的达芬奇密码筒上有5个转盘，每个转盘上对应26个英文字母，可能作为密码的排列组合多达11881376种，没有其他线索支撑的话，想要打开柜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密码筒中一般装有一个放满醋的玻璃瓶，和一个写着秘密的莎草纸，如果使用强行打开的办法，玻璃瓶打碎里面的醋就会流出来，在酸性的腐蚀下使莎草纸融化，那么这个秘密将永远消失。
“不过这个模仿达芬奇的人有些奇怪，”那人又说，“这个柜子的外形如此破旧，而且整体重量超过60公斤，不像是仅仅盛放着莎草纸和醋瓶。但我们还是不敢贸然强行打开，因为柜子上面镶嵌的转盘是用上乘的玛瑙玉制作，而那些颜色略微有所差异的天然猫眼石，无论从形状、成色或者相对大小和比重来看，排列顺序似乎内有玄机，估计作用就和字母差不多，应该就是一种密码璞型。你看，它们每一颗都至少有20克拉。”
“能看出年代吗？”小楼微微皱起眉头，经地中海这么一说，这些宝石的排列看起来的确像存在一定的规律。
“这柜子样式普通，很像我姐上山下乡时装书的那个柜子，应该不是什么古物。初步推断，大概是三四十年前的东西。”
“那需要我向殷副申请一下，借点儿何首乌给你使使吗？”
最后这句小楼没有问出口，但对方的压力秃在无影灯下实在太晃眼了，比那些宝石闪多了。言归正传，这大概就是为什么省里会这么重视的原因了，这些宝石本身的价值加起来已经超过十位数人民币，那么被它们锁在柜子里的东西就更是难估其值了。只是宝石镶嵌的粗糙手法和技艺，一点也不像是达芬奇密码筒那么精致的东西。
这时小楼的肩膀被人往后一拉，转头看见齐铭又带上墨镜，脸上挂着一个习惯性的职业微笑，“他们没打开柜子之前，你在这儿也没用，不如带我去你常混迹的地方开开眼吧？”
小楼先是一怔，然后立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不过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没有叙旧的必要了。
“我们好像应该先去郊区发现柜子的现场看看吧？”小楼这么说了一句，算是回绝。
“行，那你自己去吧。”又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微笑，齐铭转身就走了，就好像刚才提出邀请的那个人不是他。或许他本来就没有叙旧的意思，只是小楼误会了，他一直误会这个世界上会有从两小无猜一直到天长地久的情谊，可现实总是冷不丁地甩过来一记热辣的耳光，让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懵好一阵子，齐铭如是，夏然亦如是。
“没让你去，这里有我和耗子就够了，你们这些领导本来就是来沾沾油水的，没事自己玩儿去。”
小楼冲着齐铭的背影叫嚷着，但对方似乎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还是径直朝前走。张牙舞爪的姿势落了个空，小楼挥舞的手臂尴尬地停在了空气中。这时耗子从后面拉住了小楼，压低声音说：“老大，还是别去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