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密室惊魂
滴答。
滴答。
……
黏稠的光线,渐渐张开一道口子,视线模糊得像是得了白内障。剧烈的血腥味涌入鼻腔,呛得嗓子刺疼。小楼在黑暗中醒来,眼睛慢慢熟悉着环境的晦暗。远处不知哪个方向隐约传来的滴水声,从包围着他的石壁间漏出来。
这里是……
小楼活动了一下手脚,幸好都还有知觉,应该没有骨折,顶多是一些擦伤而已。那怎么会有这么剧烈的血腥味呢,难道这里是屠宰场?幸好摸到了带来的手电,小楼急忙向四周照去,可惜储备电量已经所剩无几,照不了多远。这里的空气似乎很潮湿,一层浓重的雾气将本来就模糊不堪的视线遮挡得更加不清楚。
衣服明显沉甸甸地往下坠,裤子也贴在腿上,难道这里是水牢?又不像啊,地面是干的,顶多有一些泥泞,摸起来黏糊糊的,手电光和雾气的作用下,颜色眼中失真,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刚才被带到这里的时候走过水路。如果是这样,那至少为逃出去找到了一条线索。
不管是谁把小楼抓到这里来,抑或机缘巧合也罢,至少现在他还能安全的醒来,就说明危险暂时并不在身边。
为了节省电量以备不时之需,小楼关了手电,在地上摸索起来。地面的质地很粗糙,倒是这些淤泥的手感滑腻。小楼坐在地上,手探在身体四周的范围内摸索着,等到确定安全之后就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挪动几步,然后停下来开始新一轮的摸索。这是眼下唯一切实可行的方法,由于对所处的空间一无所知,只有朝一个方向移动,探探情况,如果碰壁,就沿着墙壁移动,总能找到出口,就是时间可能耗费得多点,但至少比大喊求救来得聪明。根据小楼在大学时对各国奇案卷宗的了解,求救的呼喊几乎就是死亡的召唤,被困住的俘虏根本叫不到救援的曙光,只能惊动杀戮者的惠顾。
小楼像个螃蟹一样移动了不知道有多久,却仍然没有碰到墙壁,或者说根本什么也没有碰到过,除了厚度几乎相同的一层泥泞之外。这未免太奇怪了,按照他的移动速度来推算,至少也应该移动几百米了,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竟然有这么大的空间?这里的照明程度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也就是说应该是室内没错,而且很可能是地下建筑,因为天花板上一直有水滴落的声音,持续不断。但又不像是漏水,这声音太有规律了,似乎是按照某个固定的时间间隔滴落的。
如果这些推断全都正确的话,那么如此规模的地下建筑,其形成除了战时地下堡垒和古代墓葬,似乎没有别的可能了。从这一点来看,似乎加大了此前猜测政府参与案件的可能性。牵涉不止一股幕后势力的事件,绝对不会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虽然小楼相信唯物主义,但显然不是验证主义者,而现在,一个词像烤箱里突然弹出来的面包片那样,“叮”得一声闪现在他的脑海,嗡嗡叫唤个不停——鬼打墙。
小楼使劲晃了晃脑袋,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刚才昏迷之前发生的事。究竟是什么人把他带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却又不伤害分毫,只是丢弃在这里不管了?在古罗马的斗兽场,那些贫贱的角斗士也是这样被丢进一个绝境中,任由圆形观礼台上的看客们嘲笑他们的死亡。一阵微弱的寒风滑过小楼的后脖颈,温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刺痛,这种感觉就像有一个睥睨的笑容在黑暗中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诡异地扬起嘴角,轻轻地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血迹。
眼下的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个把小楼带到这里的力量,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受到了另一种力量的打击,于是把他给忘了,这在战争中屡见不鲜,两强相击,孱弱的第三方只有自谋苟活之道。另一种可能是小楼还有利用的价值,但这种价值显然不高,所以才会被丢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想起来,再拿出来用一下。不管是这两种可能的哪一种,小楼都极有可能被人遗忘在这里等死,因为从他醒来摸索着移动到现在,至少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小楼现在面对的难题就像是被丢进了苍茫无垠的雪原,找不到出路不是因为技术问题,而是根本没有出路,那种如同蝼蚁般徒劳挣扎的无望感,仿佛丢进匣子里被人用竹签拨弄的蛐蛐,胜也囚,斗也死。就连因雪盲而引起的暂时性失明和断续的强烈呕吐,也与当下的情景如出一辙,只不过现在小楼的呕吐是因为这里剧烈的血腥味和腐臭气味。
不过上苍从来不会让游戏变得这么没意思,神祗们仿佛特别关注小楼的想法,他才刚刚停下来一会儿,前方就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不管这脚步声是终审的判决,还是救赎的隐喻,但至少那种无望的感觉消失了。
脚步声非常沉重,而且异常缓慢,一点也不像正常人发出来的。两盏幽绿的光在黑暗中忽明忽灭,随着脚步声的靠近,缓缓朝小楼这边飘了过来。
从脚步声判断,应该是两个人,而且像是受伤或者疾病衰老的身体,否则声音不会这么顿重,就跟要把生命整个砸在地上,不想再捡起来似的。等一下,有什么不对,好像有什么是不符合常理的。如果这里是一间密闭的囚室,有人进来的话至少也有开关门的动静,和室内外光线的差别才对。如果说这些可以经过调试钻人类感官盲区的空子,或者小楼刚刚陷入绝望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到,这样解释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但这毕竟这不是数学计算题,需要清醒的意识来解答,对于环境变化的捕捉,属于本能范畴,人体的五官六感不可能同时走神,总会有一种捕捉到刚才的变化。除非这两个人一直就在这里,和小楼呆在同一片空旷的黑暗中。
往好的方面想,这两个人,可能是同样由于未知的原因而被带到这里的齐铭和周皓,他们刚刚醒来,一起来找小楼。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等同于自我安慰。
“轮到你了。”一个沙哑而模糊的声音,像午夜安静教室里划过黑板的指甲那样刺进了小楼的心脏。希望破灭了。
小楼急忙捂住了嘴,遮住自己越来越大的喘息声,心跳却明显变得剧烈起来。他是警察没错,但他也是一个贪恋床第之欢,几年没有接触过刑事案件的警察,更准确的说,从毕业到现在,他根本没有任何实践经验。透过水汽氤氲的空气,还有那两点幽绿的光,小楼隐约看见对面的那个人的轮廓,比自己要高大很多。虽然没有受伤,但在这种巨大的体型差异下几乎没有搏斗的胜算,何况这个人影的后面,还有另外一个体型与小楼相若的人影。
“好吧。”是另外那个人的声音,比前面这个温和多了,但声音非常朦胧,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光晕,不对,应该说像是带了口罩。
小楼轻轻舒了一口气,原来这只是他们的对话。
后面那个人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捡起一条绳索之类的东西,铁链摩擦地面的撞击声接着就传了过来。这条铁链似乎比看起来要重很多,那人来回试了好几下,最终把它扛在肩上才勉强拉动。绿光闪了一下,小楼看见铁链的另一端似乎连着什么东西。这时那个高大的人蹲了下去,手中幽绿的光靠近了地上的东西。
后来的小楼一直期望自己当时的神智如果不是那么清醒的话,就一定不会看见地上那个东西,所发出的红色荧光。一个月之前,小楼在NIKE的旗舰店里看到这个限量版的手带,于是买下来送给周皓当生日礼物。小楼这时才突然想起来,在他失去意识之前,看见了周皓那张被撕去皮的脸,暴突出来的眼球挂在黏连的血管上,上下弹了几下,掉进了他的衣服前襟。
高大的那个人似乎检查完了,声音温柔的那个人就开始费劲地往前拖动周皓的尸体。铁链被拉得悬空,尸体在地面上滑过的声音,像是午夜电视突然跳出雪花时的声音,但又放慢了几个节拍,延长成一种对感官的无尽折磨。
必须救他。小楼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且不说他是否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打过那两个人,就算侥幸取胜,最终救回来的也只是周皓的尸体而已。带着一具尸体,逃出去的可能性就更加渺茫了。但有时候就是这么头脑发热一时意气,凭直觉做出当下的决定,也无需理会日后需要多少代价来偿还。
就现在的形势来看,这两个绿灯人可能和周皓隶属于同一个组织,而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小楼也在这里,换种说法就是他们在组织内部的级别很低,所以才会被叫来干这种收尸的活。而周皓的死,应该是因为背叛了组织而受到的惩罚,这个背叛无疑与周皓带自己与齐铭来案发现场有关。当时的情况,虽然夜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下着瓢泼大雨,但周皓与小楼之间的距离一直不远,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够在不惊动小楼的前提下,活生生撕去周皓的脸呢?还有齐铭,他是否也被人打晕,丢到了这间地下的密室里?
“嘿,哥们,走那么快干嘛,也不等等我。”很久没说话,小楼的嗓子有点紧。或者说是害怕也未可知。
前面的两个人影停下了脚步,缓慢地转过来,似乎非常诧异这里还有别人。他们的动作实在太过缓慢,仿佛行将就木的老者或者身体残疾的病人,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在这儿呢。”因为他们缓慢的动作,小楼的声音变得自信起来。
两个人影似乎辨认出了小楼的方向,身材高大的那个开始朝这边移动,另一个也丢下铁链,和前面那个形成一种阵势朝小楼靠拢过来。他们的速度实在过于缓慢,以至于小楼刚刚想要拯救周皓尸体的决心在这个过程中一点一点流失,而天花板上的水滴还在有节律地往下滴。
滴答。
滴答。
那两个人靠得越来越近,身材高大的那个脸几乎就要贴到小楼的鼻尖上了,小楼甚至能闻到对方嘴里呼出的腐朽恶臭。千钧一发之际,小楼迅速将警用强光手电调整到最大亮度,对准这双眼睛,强烈的闪光灯像冰棱一样刺入对方的瞳孔。随着一声嚎叫,那个高大的人应声捂眼倒地。小楼旋即又把手电关上,迅速蹲了下来,刚才捂住自己眼睛的手,重新放了下来。接着一个箭步,朝后面那个人冲了过去,在对方被眼前突然的变化弄得不知所措之际,手电调到电击功能,朝小腹袭去。事情进展顺利,第二个人也如同预期的那样重重摔在地面上。
小楼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如同面临灭顶之灾的恐惧,像一桶冬天的冷水,混合着玻璃般尖锐的冰渣临头浇下。
就在刚才的移动过程中,似乎闪现过什么恐怖的画面,来不及捕捉到具体信息,只是本能地竖起了寒毛。犹豫了一下,小楼重新打开手电,用最后一点电量强行开到最强光,朝四周照去。
恐惧的源头,竟然是地面上的这些“泥泞”。
最初笼罩这里的浓厚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了,小楼这才看清整间石室的原貌。地面被半凝固的血液铺满,积起起码两三厘米厚的血漆,刚才之所以觉得衣服是湿的,原来是因为一直浸泡在血液中的关系。而双眼可见的石壁也都有黏腻的血浆缓缓滑动,整体看上去就像正在缓慢蠕动的小肠内壁。
手电羸弱跳动的光束如同小楼战战兢兢的忐忑般,捉襟见肘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有节律的滴水声现在已经找到了源头,就在他头顶天花板的正中间,从四面八方沿着诡异的沟壑汇聚而来的新鲜血液,在石顶勾勒出一个如同人体血管脉络般复杂的纹理结构,又像是某种古老占卜卦术的算符。这些流动的血液涌上一个凸起的倒挂石锥,受到重力的怂恿,正有节奏地坠入正下方的圆形石盘里。真正恐怖的是,在天顶这么长的沟壑里面缓缓流动的整个过程中,粘稠的血液竟然没有半分半毫漏下来,也就是说,沟壑下方开口的粗细经过了精心的计算,使得血浆表面张力足以抗拒重力的拉扯,沿着既定的轨道流动。并且在整个流动的漫长过程中,没有出现血液自凝的现象而阻断系统的流通。
这间石室只有一间三星级宾馆标间大小,也就是说,刚才小楼摸索着移动了那么久,并不是因为什么强大的幕后势力修建了巨大的基地,而是可能性的后一种——鬼打墙!地面上的血漆被划出了很多圈像年轮一样的轨迹,应该就是小楼刚才移动的轨迹,这甚至不能称为鬼打墙,在这么小的半径范围内,让一个人来回兜圈子,却丝毫觉察不出来,这种力量实在太恐怖了。石室的四面墙都近在咫尺,但却没有任何的门或者出口,而且刚才小楼最开始看见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和人影的时候,那个距离绝对不止这么一点。
等一下——
小楼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将手电朝地面照去——那两个人不见了!
周皓的尸体也不见了!
这间石室就只有这么大,几乎可以一览无遗,但是这三个本来应该倒在地上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而就是在这时,不争气的警用手电啪嗒一声停止了工作,最后一点电量在小楼强行使用下迅速消耗完毕,视线重新坠入无尽的黑暗中。小楼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呼吸急促得像是一只困兽。
“嘿,哥们,走那么快干嘛,也不等等我。”
“我在这儿呢。”
突然响起的声音,像被蒙在口罩后面那样瓮声瓮气,如同古老的诅咒回荡在石室的四壁间。小楼被这声音一惊,但又没有抓住恐怖的核心,想了半天才突然意识到——操,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紧接着,后脖颈的汗毛像受到静电的召唤一般齐齐竖了起来,一口腐朽的腥臭味轻轻吹过他的耳鬓。小楼猛地转身,一双如同失明多年般凹陷的眼睛贴在他的脸前,耷拉下来的眼皮如同河马的皮肤般层层叠叠地褶皱在一起,眯成一条干涸的缝,仿佛能将一切生命吸进去,然后潦草埋葬。白里泛青的瞳孔像枯竭的荒井那样毫无生气,中心位置的黏膜外凸着,像刚做过皮试的静脉,又像化脓的烂疮微微鼓起来。那双眼睛将一盏幽绿的古灯举到脸边,鼻腔抽动了几下,再次发出那种像被蒙在口罩之后的声音。
“你是谁?”
2.活鬼
这个持续的噩梦几乎让小楼精疲力竭,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消毒水的气味和目视范围内被惨白色调包裹的虚无感,让小楼些微不适应。才刚缓过来一点,齐铭就迫不及待地递了个苹果塞到小楼嘴里。小楼四处看了看,没见到耗子,只有齐铭一人。
小楼穿着病号服,手背上的静脉插着冰凉的管子。窗外的太阳依然是夏天迟迟不肯离去的炙烈,照得小楼有点晕。突然看见熟悉的光线和熟悉的脸孔,这种亲切感几乎等同于再生的救赎。
“这是怎么回事?”齐铭不紧不慢地问。那件花了小楼半个月工资买来的半透视百褶衬衫(就是案发那天小楼穿的那件衣服),被装在证物袋里,现在齐铭正捏在小楼眼前晃悠。
齐铭在问那些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