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玉坠直径有二三厘米,长度约有大半根烟草长短,在玉坠中算是比较小的物什了,上面的龙形图案只是草草刻上了几根线条,多少有点神似非形似的性质,就像中国山水画,走的是意象派风格。由于玉石本身的纹路和质地,玉坠雕刻师在雕刻时为了避开内部细微的豁口,自行采取了适当的艺术发挥。至于线条几处明显不连贯的地方,尚且无从推断是刻意为之,还是雕刻过程中出现了纰漏。但问题是,即便是深谙此道的齐铭也只敢说“像”而已,耗子凭什么那么肯定?
小楼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你去过发现柜子的地方吗?”
“我能赶到就算不错了,其实今天也就是跟你前后脚进来的。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有人报警,除了值班的警员,最先知道的人应该是你这个刑侦组组长才对。刚才我查过了,昨天晚上不是周皓值班,按道理不可能比你还早到,而且还去过郊区发现柜子的地方。还有一点,看样子他应该是你带的,就算出于某种巧合他先收到消息赶到现场,也应该最先通知你才对,省里离芜县虽然很近,但驱车至少也要一个半小时,在这期间他应该有充足的时间来通知你,为什么要等到所有人员都到位之后,我们开口问了才跑出去打电话?最重要的是,他一口咬定玉坠上雕的是烛九阴,姑且可以用一句年轻气盛急于表现敷衍过去,但是,你注意到没有,他刚才根本看都没看,玉坠一直就在顾南城手里!”
小楼与程老爷子虽然从小就不亲密,但这件东西从父亲交给他的那一刻起就倍加珍惜,从来不让别人碰,也不给别人看,即便是从小玩到大的齐铭,也只是远远看过。所以也不可能是周皓之前就看过这件玉坠。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刚才在发现童尸身上的玉坠时,齐铭的第一反应是“问”,而不是“推断”。那么周皓为什么敢肯定?
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那个发现柜子的现场。就目前情况来看,似乎除了周皓,根本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应该不会的。”小楼点起一支烟,像在回答齐铭,又像在安慰自己。毕业之后的这些年,小楼很少跟当年的校友联络,他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当年的丑闻,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曾经叱咤校园的风云人物,如今竟会变成这种贪迷床第之欢的样子。只有周皓眉宇间年轻气盛的清冽,可以让小楼想起自己在警校那段或许可以冠以峥嵘之名的年生。
外面的雨声大了起来。
夏天眼见着就要过去了,可是台风依然还是很频繁地登陆到芜县来。加之南岭至武夷山脉一线时常形成的局地准静止锋,芜县的降水向来丰沛。这些雨水沿着窗玻璃滑下,一道道曲折的沟壑最终在窗棱中汇聚起来,就变成了江南水乡特有的婉转情绪。
齐铭过来将窗户推开,雨落了一点进来,洒在两人并排的肩膀上。他轻声说:“你要知道,不管是烛九阴还是其他怪力乱神的东西,都是人编造出来的。可怕的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疾病与分离,而是善变的人心,那才是真正的烛九阴。”
这时周皓再次敲门进来,手里的雨伞涓涓地淌下水来,白T-恤在胸前湿了一大片,露出胸肌隐约的轮廓。脸上青涩的笑容,是学生才有的那种年轻的潦草,湿漉漉的头发里盛满了奔波的狼狈。吴记小笼包离这里有一段路程,而且深入巷陌,无法驱车到达。
耗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微笑着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买了吴记小笼包,最后一笼蟹黄的了。看起来你们还要讨论很久,所以还是先垫垫肚子吧。”
7.真正的烛九阴
雨越下越大了。
甚至有点冷了呢。
夏然抱紧胳膊独自走在芜县的街道上。行人很少,偶尔路过也是行色匆匆。没有伞,她的吊带背心早就湿透了裹紧身体,刘海黏在额头上痒痒地疼。
想起刚才那个出租车司机的嘴脸,夏然就一阵反胃。不就是一百多块钱么,至于大呼小叫跟我****了你儿子又诱拐你家外婆卖到缅甸妓寨里去似的吗?
但事实是如果你有幸看到刚才的经过就会知道,其实那个倒霉的司机大哥从头到尾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帮这个口音不太纯正的海归将笨重的行李箱搬上搬下不说,还一毛钱没赚着,反倒贴了一笔油钱。自打小学三年级以后,就没有人敢跟班主任似的在他脑门子上戳戳点点,一阵没完地教育。最终司机大哥像害怕染上瘟疫一样满脸惊恐,急匆匆地就开车溜之大吉了。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夏然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里闪过一丝也许永远没人能懂的寒意。
我不是瘟疫好不好?
天色暗了下来,夏然神色落寞,拖着行李箱继续走。夏雨原来也可以是很冷的呢。
如果你认为忘记密码箱的密码所以拿不出钱包很倒霉的话,那么现在的夏然会告诉你,最大的狼狈,其实是一个人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却没有目的地。手机眼看就要没电了,为什么他还是不回电话呢?
一路无言,耗子很自然地替小楼打着伞,小楼偷偷侧过去看了他一眼,眉宇间少年的清冽与月待开扉的精心都还没完全褪去,在雨水的冲洗下更显分明。齐铭撑着小楼的伞独自走在后面,眼睛藏在蛤蟆墨镜后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由于齐铭说中午的菜不错,所以耗子买的包子并没有吃就被丢到了桌子上,而现在,三人的目的地依然是“月光宝盒”。那个与小楼有过一段情的女领班不在,小楼随口问了一句,回说换班了。小楼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始点菜。
席间又提及那枚玉坠,于是耗子自顾自兴高采烈地说:“关于烛九阴,我刚才又查了一些资料,虽然说在中国主流古文化中它并不是什么祥瑞之征,但仍然还是有部分西南民族以其为神,作为图腾的。”
耗子说的这些民族大多生活在森林沼泽之中,枝叶繁密之地鲜有其他猛兽,但蛇却可以生存下来,某些蛮荒民族崇拜无可抵挡的力量,进而产生了巨蛇崇拜。同时又因为巨蛇寿命极长,成为了长生不死的象征。
“但是这里几乎是中国最东南的地域,多丘陵,属于亚热带气候,自古就没有密集的森林区,更没有沼泽,蛇倒是种类繁多,只不过印象中多为体型一般的毒蛇,产生巨蛇崇拜的可能性不高。”耗子继续他的推理,还架上了一副黑框眼镜整得跟发育不良的名侦探柯南似的,“所以我想,那枚玉坠上的龙形图案应该正如老大所说,并不是这个案子的重点。因为常见的巨蛇主要是蟒蛇,但其行动缓慢,生殖能力弱,且攻击性不强,并不能形成崇拜。”
“你变的倒是挺快的,”齐铭冷笑一声,“就跟受了谁的指示似的。”
齐铭看了小楼一眼,继续说道:“不过谁告诉你,巨蛇一定就是蟒蛇了?其实所谓巨蛇,不一定非要蛇本身的形体有多大。根据地质学家和生物学家的研究结果可以推论,自恐龙退出历史舞台之后,蛇一直是地球上最具包容性的物种。它本身的生物形态不一定很大,但某种意义上,蛇又比什么都大。蛇的躯体具有无与伦比的张性,在同等位中没有哪一个生物可以与之匹敌。其在横向次元上的开放性和在纵向次元上的发散性,都决定了它可以无限制地生长,同时,理论上蛇的生存区间又是没有边界限制的,所以蛇被认为是‘最大’的物种。”
“所谓巨蛇崇拜,根据《山海经》的记载,诸多蛇的记录大致可以总结成三种模式——手操双蛇之人,群蛇衍生之地,招致水旱之怪。根据生物学家的研究,有专家认为部分蛇类早已具有能生活于水中的器官,而各方文献中也时常可以看到相应记录,证明蛇的栖息与水密切相关。古人认为蛇逐水而居,甚至具有感知地下水位变化的能力,《山海经》中记载蛇与水旱之间的关系,应该与当时人们日常生活的观察有关。所以这一种由于畏惧自然而产生的崇拜,理所当然地附加在蛇的身上,进而奉之为神祗。与此同时,国外学者认为蛇象征****,比如创世纪里的‘蛇’字,本义是‘舌的主宰’,亦即意识里的‘色心’。盘蛇所围成的圆圈,象征**********。所以多产的蛇,在古人眼里也是一种生殖崇拜。”
齐铭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像是在做总结那样抛出最后一句:“不过,你告诉我这些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生硬的口吻,问题丢回到周皓这里。
“不是说不让我参与这个案子了吗?”周皓回了一句。
“那你还去查烛九阴?”齐铭在对方话音未落时已经逼了上去。
“我只是想帮老大分担点。”
“那枚玉坠你以前见过?”
“当然没有。”
“没有?”
“证物室里的那块没见过,老大的这块见过。”周皓意识到了齐铭是在盘问自己,但依然回答得干净利落
“这两块不是一样的么?”齐铭明显加快了语速。
“我不知道。”
“走失的小孩几岁?”
“七岁。”
“叫什么名字?”
“聂靖宇。”
“本地人?”
“嗯,是的。”
“柜子里的女孩几岁?”
“那是个男孩。”
用吸过牦牛血的蚂蟥调制的补酒,第一次喝,味道有点奇怪,齐铭微微皱起眉毛,却在嘴角咧开一抹笑意。
“哦,原来是个男孩。”
马脚已经露出来了。
“顾老板告诉我的。”周皓头低下去喝汤,喉结大幅地吞咽,似乎警觉到什么。
“这样啊,他也告诉你,我们在男孩的尸体上发现了一枚玉坠?”
“是的。”
“小楼,打个电话问一下吧。”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如果你是一只猫,盘在这间豪华包厢的水晶吊灯上,就会拥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角度来俯瞰真实的轮廓。巨大的圆桌旁边,三个气宇非凡的年轻人,彼此隔开一段距离。第一个男人像嗜血如命的瘾君子,贪婪地吮着杯中物,嘴角含着阴冷的笑。第二个坐在主宾位,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而最年轻的那个,把头低低地埋下去,任谁也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波折。
小本田摇摇晃晃地驶入雨幕之中,羸弱的车灯在两三米远的地方就被黑夜吞噬。山区的雾气在夜间总是重得很。开出县城区之后就几乎再没有看见其他灯光,两侧茂密的树木枝叶在狭窄的省道上方重合在一起,几乎将整个天空都遮了起来,大雨变成了从枝叶间积攒而下的水柱,车子就像开在了猛兽的食道里,朝已经被胃酸腐蚀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缓慢靠过去。
小楼坐在后排位置上,左前方是正在开车的齐铭,右前方是周皓。眼下的情景,变成了一道选择题,似乎这两个人的后脑勺上都贴着一张标签,左边是事实,右边是感情。不知道聪明人在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怎么选,小楼想,在这个世界上,骗人的从来不是别人说的谎言。明知道那是谎言却还要选择相信,欺骗一个人的,其实是自己的心。
直到整件事情都结束之后,小楼依然会时常在夜里梦见眼前的这个画面,那些曾经陪伴过他的人们,最终都只是留给他一个这样意味深长的背影,然后消失不见。
小本田转过一个弯,绕过路旁的嘉年华,很快就抵达城北郊区的小树林。三人没有撑伞,拿着手电就下车了,这么大的雨,伞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孱弱的手电光在黑夜中摇摇晃晃,小楼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耗子第一个冲进雨幕中引路,跟在最后的齐铭见他走远了,就一把拉住小楼。这突然的一抓很用力,疼得小楼呲牙咧嘴几乎叫出来,回身就看见齐铭那种锋利的眼神,在黑夜中熠熠散发着光亮。
就在刚才,小楼阻止了那个本来只要拨打给顾南城就一切真相大白的电话,他说,不管怎样,他都相信周皓。齐铭正要爆发,周皓却开口说,他会带小楼和齐铭到现场去。
“老大,只要你仔细观察,就能找到事件的核心。”
小楼试图追上周皓,雨声太大了,他跟在后面大声地喊他,可是对方完全没有反应,依然站在原地,就像一个稻草人。一种不好的感觉划过小楼的脑海,夜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将整个山头都照亮了。电光火石之际,小楼隐约看见土丘后面的山坡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但闪电的时间太短,没看清楚。等到黑暗重新覆盖住视线的时候,就又什么都看不见了。警用强光手电虽然穿透力比较强,但照明范围毕竟有限,根本照不到那么远的距离。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天际贯穿而来,紧接着巨大的轰鸣声追踵而至,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目光一闪,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来,鼻尖几乎贴着小楼,嘴中还隐约呼出溽热的气。
他的脸皮被完全撕去,眼珠转了两圈,掉进小楼衣服的前襟里。密布的青黑色血管跳动着,身后随风招摇的山野草莽,将眼前的场景衬托得异常诡异。黏腻的血浆从肌肉纹理间挤出来,散发着新鲜的腥臭味,连牙齿也渗满了血。一道闪电劈开天际,周皓嘴角的肌肉微微收紧,隐隐抖动着——这张没有皮的脸在笑!
“老大,我会带你到现场去的,只要你有命查出真相的话。”
摇曳的手电光晃了一下,小楼后脑突然受到猛烈的撞击,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