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装睡我根本看不出来,也懒得关注你。”齐铭仿佛看出了小楼的心思,“谁让你自己在那瞎嚷嚷什么小丽?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你在梦里喊过夏然以外的名字。”
齐铭眼珠子转了一下,又补充道:“呃,除了有一次……”
小楼慌忙打断齐铭:“得了吧你。专业一点,我们谈案子。”
“那就直接进入主题,你认识这件玉坠?”顾南城似乎没发现小楼刚才对自己的无理,或者说他也根本无心理会。
小楼用镊子拨弄着培养皿中的玉坠,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齐铭盯着着小楼,“这枚玉坠,你应该最熟悉不过了?”
小楼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
这时,齐铭的手机响了,他的顶头上司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好像是叫他不用再查这个案子,早点把柜子带回去。齐铭说了柜子里装的东西以及这边的情况,可是对方依然还是坚持草草结案的想法,于是齐铭有些愠怒地挂断了电话,然后继续用刚才那种怀疑的眼神看着小楼。
“到我办公室来吧。”小楼显然有些招架不住。
同样的玉坠,小楼也有一枚,而且现在就挂在脖子上。
小楼请齐铭和顾南城坐下,自己则站在窗边,玩弄起窗台上的那一盆仙人掌。
“我真的不知道,我爸给我那玉坠的时候,只说是传家之宝,让我万万不能离身而已。我问过他玉坠的由来及寓意,他却总是借故推搪,始终没有告诉我。”
在警校的时候,大一那年由于旧宿舍楼拆迁,新生的住宿条件很差,洗澡需要到每一层楼的公共澡堂。大概就是那个时候,齐铭看见过小楼随身的玉坠。所谓传家之宝这种东西,就算不是独件儿,理论上应该也不至于满大街都是,所以如果出现完全相同的,一般来说必有内在关联。直到后来小楼他们才知道,传家宝其实不一定是名贵的物什,人们总是容易陷入这种中国文化的传统误区。很多东西,比如临终托孤时的一句话,一张竹简上写着的信仰,其价值对当事人而言都远远大过任何经济上的考量。
见齐铭不语,小楼又接着说:“其实以我家的家庭背景而言,所谓的传家之宝也许根本只是个念想罢了。从我爷爷那辈往前数,全都是贫农,穷得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置办什么传家宝啊?我爸倒算是那时程家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了,但也只读到高二就上山下乡去了。况且这枚玉坠成色一般,就算不只一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可能。”齐铭的墨镜挂在衬衣的领口上,锋利的眼神几乎直指人心:“这玉坠上的蛇或者龙造型十分特别,并不是人们常常刻在玉器上的那种寓意吉祥的幡龙,而你的属相也不是龙。”
是的,像玉坠这种被认为是辟邪护身的物什,一般不会雕上什么莫名其妙的奇怪兽型,这条像龙又像蛇的东西绝对有典故暗藏其中。其实在中国古文化方面,齐铭从小就具有超越常人的兴趣,对于各种上古神兽的由来及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演变情况,一般的教授都不一定能比过他。于是小楼问:“那这是什么东西?”
“有点像……但是不可能啊。”齐铭盯着小楼办公桌上那张父子合影道,“其实我们在这妄加猜测都是徒劳的,回去问问你父亲不就行了。”
“要是能问得到的话,他早就告诉我了。”小楼用力的捏住窗框,外面隐约滴了几滴雨,潦草地落在窗玻璃上,“一年之前,我爸由于脑血管疾病引发严重偏瘫,现在整天躺床上,话都说不利索。你让我怎么问?”
齐铭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把你的玉坠给我吧,待会取片化验一下成分,再到古玩市场找人问问,看看会不会有结果。”顾南城见状就说。
小楼扯开衬衣领口,把玉坠摘下来,看着玉坠上的红线手突然抖了一下。那是夏然帮他编的“千情结”,在芜县这里有一个传说,只要为情郎挂上千情结,今生今世都会永结同心,他生来世还能再续前缘。别看这根红绳还没有普通的皮筋粗,却是用九十九根极细的红丝编织而成,有一个芜县的工科学生曾经编程计算过,其复杂程度相当于用麻将大小的竹块,堆砌一个香港迪士尼乐园大小的多米诺骨牌模型。
顾南城双手接过这件玉器,又微笑地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弄坏它的。”
“嗯。”小楼也笑,红绳的系法太复杂,他拆不下来,“刚才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程小楼,是齐铭的大学同学,谢谢你能来帮我们。”
“你干脆说‘对你能来,我表示感谢’算了,这样才是标准的官腔。”顾南城笑着说,“我也是你同学啊,不同年级不同系而已。名不见经传,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小楼最不会应付这种人了,幸好这时耗子敲门进来,说是笔录做完了,他已经让那个男人先回家去等消息。又说了些关于小孩走失案的想法,认为那个小丑很是可疑,应该进一步跟进。
“咦,老大,你怎么把传家之宝拿出来玩儿啊?”耗子看见顾南城手里拿着玉坠,觉得奇怪,从前他们去桑拿,也不见小楼摘下来过。
“哦,没有,案子的证物而已。”小楼随口应了一声。他的手机在口袋里不停地震动。
得知了大概的情况之后,耗子像《乡村爱情故事》的主演们似的,极具城乡结合部气质地一拍大腿,“这个我知道哇。”
“你知道?”齐铭似乎看出了什么,皱着眉问。
“我知道这玉坠上雕的是什么。”
6.烛九阴
小楼把手机拿出来,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停顿了几秒之后,又再次挂断了。却没有把手机放回口袋,而是紧紧地攥在手中,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些触感切肤的失去。
当年夏然说过,手机跟马桶似的,始终还是翻盖的好。于是小楼用大学里省吃俭用把裤腰带当上吊绳死命勒才终于省下来的钱,精挑细选买了一对情侣手机送给夏然。可夏然看见这份礼物的时候似乎很冷淡,叹了口气说,翻盖的好是好,不过没有人会把马桶整天揣包里的吧?然后转身嚷嚷着冲进Sharp门店,嗲嗲地拉着那个售货员帅哥问刚出的720度旋转滑盖手机可不可以再便宜一点。
“你说。”小楼挥了挥手,似乎要把那些早就应该忘记的回忆通通打散一般。
“这不是蛇,”耗子纳闷儿地看着小楼脸色突然的变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犹豫着说,“当然也不能说是龙。它叫烛龙,又名烛九阴,是一种上古神兽!”
烛龙实际上并不是龙。在中国古代传说中,烛龙是上古神兽之一,又名烛九阴,是一种人面龙身,口中衔烛的巨兽。传说其威力极大,睁眼普天光明,即是白天,闭眼则天昏地暗,即是黑夜,在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在《山海经》、《淮南子》等古籍中都有记载。
“我刚看到那玉坠的时候,的确也觉得像是烛九阴。”齐铭像是早料到耗子会这么说一般,冷静地说,“但仔细再看,也只是像而已,与古籍中记载的还是有很多出入。而且烛九阴虽然威力极大,但阴邪毕露,并不是什么祥瑞之兽。从古至今,鲜有做装饰雕篆之用。”
顾南城嘟起嘴唇扬了扬眉毛,荷尔蒙男孩做这样的表情,倒是挺有意思的。他说:“我觉得这枚玉坠上雕了什么并不重要,事情的核心不在这里。死亡发生在三四十年前,那时芜县还不是现在的行政划分,只是一些山区的零散村落而已,物什这种东西的得失,随机性太强,我们还是应该从尸体本身,或者那个柜子入手,这样应该会比较容易有结果。”
大家似乎都比较认同这个看法,小楼就说:“就柜子而言,这么精密的设计应该不是随便哪个破巷子里的小作坊就能弄出来的。一般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政府机构出于科研或军事目的主持或支持研发的,因为单纯的地方商贾不可能投资没有经济利益回报的项目,至少我还没看到市场上有与这个柜子相关或利用类似技术的商品出现,而另一种可能性就是,这是一种个体行为,把精密金属仪器当成艺术品来看待的群体在工业社会中一直存在,这个群体一般都有极高的智商和学历,思想偏执古怪,如果他们做出了一件自以为完美的器具,哪怕是拿个小孩丢进去试验一下可操作性也是非常正常的事。”
说到这里,小楼停顿了一下,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他心烦意乱地按下关机键,然后继续说:“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应该都有迹可循。但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就案子发生到现在所受到的重重阻力来看,与幕后势力牵连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老大果然是老大,真是丝丝入扣都可以拍成电视剧了。”耗子的年少,让恭维听起来也很清新。
这时一直埋头看手机的齐铭,匆匆打了几个字回复过去,就抬起头来,皱着眉头似乎十分烦躁。
“偶像剧还是恐怖片?”齐铭的声音有点不悦,“南城你还是辛苦一下再去证物室查查看有没有其他信息。现在人手不够,周皓你去跟进那个儿童走失案,这边有我们三个就行了。”
齐铭翘起二郎腿,把自己整个儿丢进靠椅里面,刚好面对着立在窗边的仪容镜,他朝里面反射出来站在门口的耗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耗子看了齐铭的背影一眼,抓了抓头陪顾南城出去了。门关上之后,小楼从窗户那里转过来问,“你还有话要跟我说?”
“没有,只是手机没电了,借你的电话打一下。”齐铭没等小楼反应,说着就一把抢过小楼从刚才就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机。
小楼看着齐铭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有点不知所措。未接来电上跳动的大头贴,夏然站在迪士尼乐园门口,脑袋上顶着米奇的头罩,脸全部都给遮住了,只有短袖短裙上暴露出来的皮肤可以辨认这个女孩很白,白得像是阳光下的一抹幻觉。那会儿夏然是靠美色与暴力双管齐下,才将米奇人偶的头罩借过来拍了这张照片,可当时陪在她身边的人,并不是小楼。
“你还在跟她联系?”齐铭皱起眉毛。
“这好像不关你的事吧?”小楼招架了一句,但随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后退了两步,才开口说出下一句:“你怎么知道这张照片是夏然?”
站在迪士尼门口,为夏然拍下这张照片的人是齐铭。
天空阴了下来,所以就算上帝躲在云层后面露出了悲悯的笑,小楼他们也看不见,这些挣扎在人间烟火中的蝼蚁都看不见。当年夏然出国,是因为小楼在毕业考核中传出的丑闻。小楼的丑闻,是齐铭添油加醋揭发的。而这张照片,是夏然出国前拍的,一切都像咬住了自己尾巴的蛇,陷入了死循环。夏然想告诉小楼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他才有沾花惹草的资本,可惜小楼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还没心没肺地把照片设成了来电大头贴。
他们所做的一切,在当时都有不能言说的苦衷,可是多年以后的现在再回头看,那些苦衷却变成了笑话般的存在,就像童年时徘徊在大大卷和喔喔奶糖之间的选择,其实是根本不需要懊恼的事情。
选了哪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对错,真理的反面,也不一定就是悖论。
在几个小时之前,就是耗子悄悄跟小楼说女服务员肯定把齐铭当成嫖客了的时候,齐铭的手机上就收到了一条夏然的短信,她说,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齐铭说。
小楼低着头,目光刚好落在办公桌上那张他与夏然在机场分手前的合影。
“你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的?”终于问出了口。
“我和她从来就没有开始过,现在我也没心情跟你谈什么儿女情长。我支开那个周皓,是想跟你谈案子的事。”齐铭烦躁地摆摆手,继续说,“你难道没有发现,从这个案子开始起,我们就犯了身为一名警察,最不应该犯的严重错误?”
突然的转折让小楼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说……错误?”
“你不觉得奇怪吗?”齐铭说,“那枚玉坠你随身携带多年,应该也细细看过不下百十次了吧?你觉得就凭着这小小玉坠上抽象的雕刻线条,真的能看出雕刻的内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