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将要结束的时候,新的苏州巡抚到任,洛夕打点好了行李,准备带家人前往京师。临走前,他独自一人来到苏家看望苏毅。苏毅有病在身,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过会这样严重。
看着神色憔悴却仍然笑容满面的苏瑾,洛夕觉得很是怜惜。如今的苏家,她便是当家人。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女孩子,担着这样重的责任,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瑾儿,能跟我出去走走么?”
苏瑾看了看已经睡着的苏毅,点了点头。她交代了紫菱,苏毅一醒过来就告诉她,才放心地出去。
洛夕和苏瑾沉默不语,只是一步步地走着,各怀心事。神不知鬼不觉的,竟然到了一处荷花池。荷花如今已经渐次开了,粉色的娇嫩,白色的纯净,在一方池子里相映成趣。
毕竟是中午,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洛夕寻了一处树荫站定,苏瑾站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瑾儿,我要去京城了。”
苏瑾绞着手,低声说道:“我知道,恭喜洛夕哥哥。”
听见这话,洛夕没来由的有些心烦,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性地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只想这样陪在爹爹身边。”
“哦,”洛夕嘴边的话瞬间便咽了回去,他知道苏瑾这样有孝心的女孩子,一定是不肯撇下自己的父亲的,“我之前让人送来的药材,可有用么?”
“洛夕哥哥你费心了,那些药材实在是太贵了,以后便不要再送了吧。”苏瑾终于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对了,洛夕哥哥的救命之恩,瑾儿还没有报答呢。”
洛夕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那你准备如何报答?”
苏瑾有些慌乱,赶忙低下头,“我,我替洛夕哥哥准备了一件礼物,待会儿回去拿给你。”
“呵,”洛夕轻叹了一声,目光望着远方,飘渺不定,“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气的。”
“不是客气,知恩图报。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洛夕哥哥你实在是对我和爹爹上心颇多,瑾儿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所以你一定要收下我的这一片心意。”
良久,洛夕才开口说道:“瑾儿,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么?”
苏瑾被他这么一问,竟是呆住了,他的心?他待我这样好,应当只是兄妹之情吧。
“你该不会以为我对你只是简单的兄妹之情吧?”
面对洛夕的咄咄逼问,苏瑾不敢抬头看他,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对洛夕是怎样的感情。她只是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很开心。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然后一个人傻笑。
“我,我……”
洛夕忽然一把抓住苏瑾的手腕,逼她看着自己。
“瑾儿,你对我的心意是怎样的?”
苏瑾挣扎着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洛夕攥得更紧。她想到洛夕娶了丞相的女儿,莫名的火气便涌了上来。
“瑾儿心里,洛夕哥哥是同桓哥一样的。”苏瑾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便死死地咬着下唇,不再看他。
洛夕松开了她的手,只是淡淡地说道:“瑾儿,我们回去吧。”
“嗯。”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回去的路上,脚步拖沓而又沉重,像是过了这一程路,再见便遥遥无期。很多时候,沉默便是无声的抵抗,抵抗对方,同时也在抵抗自己。一两句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却偏偏使得两个人背道而驰。
“到了,我该回去了。”
苏瑾慌忙打断他,“等一下,东西还没给你。”
“哦,什么东西?”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洛夕跟着苏瑾往前走,停在她的屋子门口,背对着她。苏瑾从枕边取了那个盒子,顶上镂刻的图案,是她特别嘱咐师傅做的,翠竹掩映处,一间竹屋似有若无。她拿着盒子又看了一眼,方才走出去。
“洛夕哥哥,这个给你。”
洛夕转过身来,看着苏瑾手里的盒子,伸手接了过来。他翻开盒盖,只见里面躺着一枚白色的玉佩。他将玉佩取了出来,迎着阳光,那玉竟像是透明的一般,看起来是块好玉。一阵风吹过来,黄色的流苏随之扬起,拂过洛夕绣有竹叶的衣袖。他深深地看着苏瑾,嘴角不自觉地笑了。
“瑾儿,这玉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洛夕将玉又重新装进盒子里,去向苏毅辞了行,方才离开了。
两日后,洛夕离开,正是六月初一。苏瑾粗略地算了算日子,洛夕在苏州待了约莫十个月。而再过几日,便是她十六岁的生日。
或许是因为出生在夏荷盛开的时候,苏瑾的性子便如那污泥中长出的荷花,不为俗世所改变,任凭岁月流转,她依旧是最初那个明眸皓齿,心思澄明的小女子。
苏毅曾经告诉过她,她出生在六月初五的夏夜。那晚天气甚是闷热,折腾了大半夜,柳如卿方才将苏瑾生下来。而就在苏瑾落地的那一刻,一场大雨降临在这个小镇。
小丫头一出生便咧开嘴笑了,仿佛早早地就在期盼着这个未知的世界。柳如卿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她粉嫩的小脸,欣慰地笑了。
“如卿,你说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
柳如卿脱口而出,“不如,单名一个瑾字,你觉得呢?”
“瑾,美玉。甚好,希望瑾儿以后也是个如玉一般的女子。”
八岁以前的生日,苏瑾都是跟爹娘还有苏桓一起过,那时候柳如卿每年都会做上一大桌子的菜,并且会为她做一身新衣服。所以,年幼无知的苏瑾便总是盼着生日快些到来。
柳如卿去世以后,她的生日便简单了许多。苏毅习惯性带她和苏桓到镇子上去吃顿饭,然后买上两串糖葫芦给他们俩。
十五岁的及笄礼,苏毅很是重视。那天,他邀请了有来往的邻居一起来家里吃饭,摆了许多的桌子。院子里人声鼎沸,邻居们说着各种祝福的话,对一身湖绿色的苏瑾止不住的称赞。然而,那天的喧嚣却让苏瑾觉得无趣,倒是晚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吃的晚饭,让她觉得很是温馨,像是回到了柳如卿在世的时候。
今年呢?
苏毅曾说过,今年要带苏瑾去一趟草原,也算圆了她的一个梦。苏瑾喜形于色,甚至早早地为之做了准备。可是,谁曾想,苏毅就这样病倒了。
眼看着自己的生日就要到来,苏瑾心里却怎么都欢喜不起来。她看着苏毅日益衰弱的身子,只能强装欢颜,哄他开心。
然而,苏毅终究是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十六岁的样子。就在苏瑾生日的前一天,苏毅撒手人寰了。
苏瑾跪在床前,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她早就料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可是如今却是比自己曾经以为的痛过百倍。
远在京师的苏桓夫妇一接到消息,便立即赶了回来。苏忠一手操办着苏毅的丧事,将事情安排地十分妥帖。而苏瑾却像一个木偶一般,直到葬礼结束,她才终于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从此以后,她便当真是孤身一人了。苏瑾看着往日里熟悉的院子,竟一下子觉得很是陌生,仿佛走错了时空,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她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状态,逼迫自己撑起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家。
门前的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然而,那个品读诗词,动情处每每潸然泪下的小女子,却再也回不来了。似乎一夕之间,苏瑾便成长起来,仿若雨后的新荷,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