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芍药心中走过千思万绪,最终嘴唇蠕动了下,张口道:“程先生。”
慢慢走近的人,身材修长,眉目疏朗,一身西装革履,但浑身散出的疲惫和伤痛无法掩饰,他正是洛临市上任不久年轻有为的税务局局长程城。
“纪……芍药,你身体好些了吗?”
芍药克制住心中的激涌,脸上淡淡的点头,“我没事。程先生,幸亏你当时路过,谢谢。”当纪念已经死了吧,站在你面前的人只是一个并不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不是路过。”程城眼底幽深一片,那些想要隐藏的喜欢自动跳出来,暴露在空气里,“芍药是我时刻想要关心的一个人。”他欲说还休的表情,在芍药心底狠狠扎了一根针。“我可以和你单独说一些话吗?”程城瞟了眼她身边一脸铁青的阿四,柔声问道。
芍药视线飘向脸色沉郁的阿四,后者看着她挤出一点笑,道:“外面风大,你谈完就回病房休息。”看了程城两眼,阿四转身离开。
不绝于耳的车鸣在空中叫嚣,夜色愈来愈浮华,身边却安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程城随意问道:“你和他感情很好。”
芍药没说话,仅扯嘴笑了下。
“芍药,你快乐吗?”
缄默片刻,芍药低低应了声,“嗯。”
即使在她说快乐的时候,她眉眼间依旧萦绕着愁云与悲伤。程城想起昨晚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男人,他第一次看到他低头的姿态:不要再打扰她了,我们都不是她的幸福。
“我……很快就会调离洛临了。”看着女孩睁大的眼睛,程城嘴角噙着一抹笑,“去X群岛,那里有一望无垠的海域,有柔软的沙滩和成群结伴的海鸥。”程城偶尔会感到悔恨,如果当年没与闵思颜合作,就算当时的纪念受到了欺骗,可只要她不出现,纪念便会简单幸福下去,不会遭受以后的灾难。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不是你的家乡吗?”
因为,他唯有期盼在那样的美好里,能彻底忘却一个人,“在那里,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芍药心里一阵阵绞痛,她缓缓垂下眸,不让自己过度的悲伤浮现,她很想如初见的陌生人一样说一路顺风,可是学长曾经在她崩溃绝望的时候,一直站在她身后温暖她,给了她生的希望和温暖。
“芍药。”迷迷蒙蒙听到叫唤,她刚抬起眼帘,便被轻轻带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湿热的吻重重印在她的眉间。
“再见。”
温暖离去,身边立刻缠绕着寒风,呼吸里还有没消散的浅浅清香。
“再见。”对不起。
久久眺望着飞逝的车海,芍药狠狠咬下唇瓣,准备回病房。
“纪念,你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芍药深深吐了一口气,脸上掠过复杂的神色,看着慢慢走近的那张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脸,眼中的厌恶之色深深要淹没她。
“我走得正,行得稳,不像你,见不得光。”
颜思颜倏地眯了下眼睛,“你根本没失忆,你装的?”
“这要多亏你啊,那一撞没把我撞死。”芍药勾着一丝嘲讽,冷冰冰睨着她,“包括十八岁以前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了。”。她撒了谎,如果不解开催眠术,她十八岁前的记忆就依旧还是闵思颜记忆的粗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就快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可在这之前,芍药不想让自己的致命伤成为这个女人冷嘲热讽的把柄,她要她知道,自己有了重新注入的灵魂,不再是复制品。
颜思颜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为什么还要假装不记得,故扮柔弱。”颜思颜几乎怒火中烧。
“闵思颜,不要把每个人想得和你一样心思阴暗。”
颜思颜盯着她的脸,凉凉冷笑,“忘了告诉你了,现在我是颜家的小姐,可不再是随母姓的私生女。”
“思蕊呢?”
“她?她和你一样蠢,还妄图想和我争,你们都争不过我的。”颜思颜无比得意的模样,唇畔深深的讥诮之色,“那天开车撞你的人就是我,钧笙他也知道,你看,我一样好好的。”
芍药唇角动了动,没开口说什么,眉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厌恶。
“所以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是!这几年,不过是因为你替他死了,他感到愧疚而已。”
芍药眸底没有掀起半点涟漪,等颜思颜怒不可遏的说完,她才冷冷回道:“那么,你不陪着他,在我面前张牙舞爪干什么?像你这般心肠歹毒的女人,谁和你在一起……。”
有些什么东西从脑海中苏醒过来,芍药眼中忽的乍现光彩。这样险恶的女人,像一条随时会“嘶嘶”吐出毒液的毒蛇,自己怎么可以允许她出现在路钧笙身边!
“谢谢你。”她投给颜思颜一抹感激的笑,“颜思颜,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像你这样居心叵测的女人,伤害我,中伤思蕊,难免有一天不会伤害路钧笙。”
闵思颜的脸变得很难看,像从大染缸里浸泡出来一样,“你……”她指尖颤抖,挤出几个字,“你以为他会信吗?”
“即使他不信,或者因此厌恶我,我也一定要把你的真面目告诉他。”芍药心中像拨开重重迷雾,见到初升的太阳一样,“何况他相不相信有什么关系呢?我爱他,最少现在一直爱着,那么我就不愿他受奸妄小人之害。”
颜思颜眼里澎湃着阴毒的光。她原以为说了这些话,芍药便会更加恨钧笙,一辈子不原谅钧笙。是的,既然她得不到路钧笙,那么她就要让他爱的人误会他、仇恨他一辈子。
但是,面前这个女人说了什么!
她说,要去守护?他为了守护你,让你寻找幸福生活,让我一生在孤寂阴冷的陵墓度过!
你们,真让我觉得可笑。
颜思颜眼底无神的空洞,脸上又挂起怪异的笑,瞟了眼不远处准备来催促自己的人,笑得更夸张。
“哈哈……,可是纪念,你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
最后,我们都要走散在人海。
芍药怔住。一股莫名的寒气从脚底冒出来,刹那冰冻全身。
车尾灯,霓虹灯,家灯,一闪一闪,那些光亮像要钻进脑海里,一波一波的痛从心脏,蔓延进骨髓,而后渗入血液魂魄。
许久见她还没上去,阿四便寻了下来,见芍药一脸出神的呆呆站在大门口,灵魂早就飞远的样子。
“芍药,芍药。”阿四拿手在她面前用力晃了晃,许久才听她机械的吐出几个字:
“见不到了,是什么意思?”
“什么?”
芍药只觉得心中那个可怕的声音像是望不到边的黑洞,将自己吞噬掉,便再也吐不出来。
“阿四哥哥。”她扣住阿四的手腕,无比激动,“我要找路钧笙,我要找路钧笙。”
终究拗不过她,两人先去了沿海公寓,房子里黑灯瞎火,按了半天门铃也无人应答。随后,赶到半山上的路家别墅,刚好遇见了驱车出来的路璐。
车没停稳,芍药就飞奔过去,“路璐,你哥在家吗?”
路璐眼眶红红的,犹豫了一会,道,“他不在。”
“那他在哪里,我可以见见他吗?”芍药气没喘匀,着急地捉住她的手问。
路璐眼神躲闪了一下,垂下眸子,低哑的语调里带着哭过后浓浓的鼻音,“我……不知道。”
“你看着我。”芍药抓住她的肩膀,“告诉我路钧笙在哪里?”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像站在一跟细小的钢丝上,下面就是万丈悬崖,坠下去,就会万劫不复。
“他,他有事出国了。”
芍药无力的垂下手,“是吗,那我就在这里等他。”说完,就往房里走。
阿四一急,拉住他,“芍药,他既然不在,我们就回去。”
“我不要。”芍药挣开,鼻子一酸,眼泪落下,看着路璐道:“你告诉我,路钧笙,他……”
“你走吧,他不想看到你。”泪水在路璐眼中打圈。
“那我偷偷地看他一眼。”
“你究竟想怎么样,纪念。”路璐眼中的泪水淌下,嘶声吼道:“我讨厌你,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既然到了他身边为什么还要走?你走啊,偷偷看一眼算什么,你是偷窥狂吗?都说了钧笙哥不想见你了!”
心中的黑暗和恐惧加深,那不不祥的预感冲破迷雾,桀笑着朝芍药张牙舞爪。
“就算骂我,打我,撵我,我都要在这里等他。”
路璐流着泪看向另一个方向,没再说话。经过那扇由铁门严锁的房间时,芍药心中悲戚难掩,不可自已地出手碰了一下,没想到门竟然没锁。
厚重的窗帘紧紧拉拢,只透进走廊斑斑灯光,昏暗的,沉重的,让人觉得分外悲伤。
一定是被魔鬼蒙蔽了双眼,画中漾着深深酒窝的女子,分明就是自己。芍药捂着脸,牙齿在唇上咬出血来。她是胆怯的,人人都说他喜欢颜颜,他一次次推开自己。她害怕四年后故事重演,从头到尾又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阿四看了眼墙上的话,心中像着猫爪在挠,目光深幽难辨,“芍药,我们先回去,等你明天动完手术,再来看他。”
“不见到他,我就不会开刀。”芍药泪眼模糊,嘴里全是泪水的咸涩味道。
任凭阿四怎么劝说,芍药始终坐在画板前,默默地发呆,静静地流泪。
深夜,路家别墅终于响起了刹车的声音,走出来的女子高贵优雅,却是双眼红肿,一脸愁容。
“夫人。”老管家迎了出来。
“她还在吗?”
“在呢。”
段雨烟长长叹息了声,走上楼,只是略略扫了一眼里面的画,视线落在被悲伤囚拷的女孩身上,“钧笙现在还没醒来。”
仿佛可以看见他,在这间房子里回忆自己,如同此刻自己回忆他一样。
“他没有这么早睡的习惯。”
“既然你这么有心,而且是钧笙中意的女孩,我想你确实有权知道。”段雨烟顿了顿,眼角红红的,哽咽,“当年受了枪伤,在身体检查时,被医院告知,他……已经是胃癌末期。”
大地震了一下。
芍药揉揉耳朵,当最后几个字响起时,是不是突然……世界一阵雷鸣!那令人无法承受的痛苦、滞重,如同粘稠的暗红血液缓慢吞没一切。
“他不希望你难过,不准任何人告诉你。当年在得知你绝食时,他让与自己模样相似的表弟代替他重回洛临,又实在想念你,那孩子就以阿生的身份作为普通朋友来到你身边。那样,他即使悄悄死去,你也不会痛苦,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段雨烟勾唇苦笑,泪水在眼中泛滥,“纪念,不,芍药,你要明白钧笙的一番苦心,回去吧。”为了和芍药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钧笙推掉最近一次大手术,今天上午忽然病发,晕倒过去。
忘了这个城市,忘了我。
原来,是你在和我诀别。
……泪水如决了堤一般,纪念腿脚一软,巨大黑暗扑来,可是芍药眼前依然是路钧笙的面容,“我要见他。”无数的悔恨和悲伤都凝聚在这声音里,尾音尖利得瘆人。
段雨烟脸上有些动容,目光复杂,“我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我还带了一个人来。”她深深看了芍药几眼,“杨白,你进来吧。”
进来的女子,芍药前段日子在纪念大厦门口见过,那时还没认出她,只是看着她和路钧笙拥抱,心中钝钝的痛。这会儿,芍药记得,她就是当年和路钧笙传绯闻的女子,双眸清明温润,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潭水,芍药头皮突地跳了下,避开她的双眼。
“杨白,介绍一下自己。”
“我毕业于StanfordUniversity心理学系,主修催眠术,是路总资助了我这些年所有的科研费用,他交给了我一个任务。””杨白眯了眯眼,清澈的眼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芍药,你想不想记起以前的事情。”
低润的声音仿佛拥有魔力一般,芍药问,“你想要做什么?”
杨白拿起一块黑色方形的东西,晃了晃。
顷刻,脑子里隐隐作痛,针扎一般,“……拿开。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路钧笙在哪里。”
杨白收起手中的东西,温软清亮的眼睛直逼她心底,“你现在这么挂念路总,是因为你还没有记起曾经喜欢的恋人。或许你有一天恢复了记忆,发现其实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早已经被无意中从自己的世界抹去。这样,你会更难受,而曾经爱你的人更是情何以堪。”
芍药怔怔抬起头,而后看向一旁脸色复杂的阿四。
“阿四哥哥?”他说,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她是他的未婚妻。
“对不起,阿四哥哥。”芍药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对杨白凄楚的笑,“我不知道以前喜欢过谁,爱过谁。可是现在占据我心底的全是路钧笙,为了他,我可以不要以前的记忆!”她目光璀璨,“我愿意保留闵思颜和纪念的记忆,如果这样,可不可以让我见见他。”
良久——
“……不是我们阻止你见他,而是路总不愿意见你。”
“不~见?”
“如果路总后天还是坚持不见你,我便会更改你的记忆。”对眼前这个女人,杨白是嫉妒的,当年那个如天神般的男人出现在S大大二心理班教室门口时,阳光盈满了世界,他如一颗顽固的根扎进了自己的胸腔,从此汲取心中的血液,沐浴单恋的光芒,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不……”芍药惶恐的摇头。
“从此,你的世界再也不会有路钧笙的存在。”
“你不能,你不可以!”
芍药一开始还哭得出声流得出泪,到最后就连眼泪都没有了,一切都静默无声。天色暗了又亮了,太阳升起又落下,时间的流逝仿佛指缝间细沙溜走。
芍药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房门终于被推开,幽幽的光线移了进来,将无望的黑暗折杀。
“地上凉,芍药,我们走吧。”话落,芍药只觉后颈一痛,人昏倒在温暖的臂弯里。幽幽转醒时,她只觉天转地转,万物都在移动,微微清醒一点,芍药就反应过来,并不是错觉,目之所及的风景真的在快速后退。
“芍药你醒了。”
“这是哪里?阿四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