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赶紧把杨祥德让进来,掸掉身上雪,上杯热乎乎的香茶,又殷勤着把火盆端到杨祥德脚下,新添几块炭火。
袅罗原是家生丫头,极晓得眉高眼低,现在又是太后身边倚重之人,杨祥德也不好再发火。几杯热茶下去,方觉得通身暖和起来,手脚也还暖,面皮被外面雪水一激又被屋里热气一烤,火辣辣地发热,刚想发话,袅罗笑道:“老爷,”说着,沉吟一下,咬着嘴唇,还是笑道:“小姐正在午睡,还得一会儿才醒,老爷喝喝茶,奴婢陪您聊聊天,一会儿的功夫。”
杨祥德不由得多看袅罗一眼,这丫头伶俐通透,这会子在宫里老爷小姐这么叫着,显然还是一家人的样子,自己还是一家之主。
袅罗拿个小杌子坐在下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陪杨祥德说话,无非就是问候家里的主子,再问问园子里那些个奴婢。
杨祥德见袅罗做的是一双小孩的棉鞋,奇道:“袅罗,你也是太后身边的年长姑姑,怎么还做这些活计?”
袅罗头也不抬,针锥飞快在头发里擦一下,又使劲从鞋帮子和鞋底上传过去,这才抬起头笑道:“别人的奴婢自然不做,这是皇上的,原先都是罗姑姑做得,自从谨顺皇后去了,罗姑姑眼睛哭得厉害,现在只能看见点光,奴婢便接手了。”
杨祥德心里一紧,便不做声,袅罗也觉得自己话多了,也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做鞋。
屋子里熏着香,香味被暖气一冲,氤氲缭绕,院子里雪花纷飞,偶尔听见从枝干不堪重负轻微的断裂声,一大团雪滑落的声音。
杨紫欣在内间,倚在床头,漫不经心翻着一本诗集,侧耳听着外间的说话,其实杨祥德一进来自己就醒了,就是要杨祥德等着,等着。
火候差不多了,用刚睡醒朦朦胧胧的声音,“袅罗。”
袅罗赶紧丢下手里活计,冲杨祥德道:“小姐醒了。”奔里间去了。
杨祥德也赶紧站起来,垂手立在一侧。
杨紫欣慢慢吞吞收拾完毕,出来到外间。袅罗笑道:“小姐,老爷都等你半天了。”杨祥德上前行跪礼,“参见太后。”
杨紫欣沉着脸,冲着袅罗厉声道:“又忘形了不是?这宫里是什么地方,由着你乱叫,要是再这么没眼色,本宫也护不了你。”
杨祥德只好直凛凛跪在那里,心下惶然。
袅罗慌忙跪下,红着眼睛,“奴婢再也不敢了。”杨紫欣哼一声,也不理她,一转脸讶道:“爹,您怎么……咳,快起来,快起来。”双手搀着杨祥德落座,转首脸冷下,“还杵在着干什么,去看看皇上醒了没?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
冲着杨祥德展颜笑了,温柔可亲,“爹,这大雪天的您怎么也不在家歇着,女儿正想着等天放晴了,带着治儿回家省亲,好久没见着娘了。”说着,滚下泪来。
杨祥德只好赔笑道:“太后,这好好的,怎么就落泪了。拙荆也是经常念叨着太后,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啊。”怔怔叹口气,目光移到火盆子上,炭火旺旺的。
杨紫欣抽出帕子拭泪,听得杨祥德这么说,泪流的更厉害,“怎么今时不同往日法?难道今时,您就不是我爹,娘就并不是我娘,那些个兄弟姐妹就不是我兄弟姐妹吗?”说着抓住杨祥德双手,杨祥德挣一下,没挣开,不敢再动,见杨紫欣两只眼睛定定地瞧着自己,刚流过泪的眼珠子黑黝黝的,亮的刺眼,杨祥德好像禁不住这亮光,稍微垂下眼皮子,“太后多心了,臣一大家子都是太后的臣子。”
杨紫欣冷笑,撂开杨祥德手,“只怕是未必,爹一大家子都是太皇太后的臣子吧。”杨祥德一惊,赶紧跪倒,“太后,您这样的话,臣担不起。”杨紫欣不说话,绞着帕子,良久幽幽道:“爹,以前女儿恨过,怨过,如今都过去了。您仔细掂量掂量,到底是妹妹亲,还是女儿亲。到底皇上是跟娘亲还是跟祖母亲。您再看看这天下的局势,把眼光放长远一点,这大好的天下,万里的江山到底是握在谁手里。”
杨祥德跪在地上,心里像被这滚热的炭火烤过一遍,又像被外面冰凉的雪水浇过一遍,忽热忽冷。不知如何回答。
杨紫欣双手将杨祥德搀起,面上笑吟吟的,“天也快黑了,爹就留下用膳吧。待会儿让皇上和筗儿,也就是张大人家的孙子出来见见您,女儿还给园子里的姊妹准备些小礼物,还得劳烦爹带回去。”
杨祥德脑子里闹哄哄的,没想到太后把话撂开了说,那些话揉碎了,和上水,成浆糊,又被这屋里热气蒸干,挺括地糊在自己脑子里。
冬至已经过去了,天气越发的干冷,手几乎伸不出来了,嘘口气,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似乎要结成冰,坠落在眼前。
一顶小轿颤悠悠地抬出了宫门,方起道跟在旁边,依然穿着单衣,寒冷好像对他毫无影响,腰杆笔直,丝毫看不出瑟缩的模样。
街上已有了一些新年的气象,买各种年货的,红红绿绿,但是由于天色已晚,街上的人并不多,那些小贩子都缩着脖子,拢着手,不停地跺着脚,懒得吆喝,恐怕声音刚出嘴巴,还没有扩散开,就被冻结在空气中。
轿子从侧门抬进一家高门大院里,轿子一进去,侧门迅速关上。
高颖一家已经迎在门口,絮娘赶紧上前掀开轿帘子,一只雪白的手搭在絮娘手上,轻盈跨出轿门。
高颖沉声道:“太后驾到,臣未能远迎,请太后恕罪。”
杨紫欣笑吟吟地虚扶一把,“何罪之有啊?是本宫来得唐突,听说高大人家园子里几株老梅开了,这俗人心里也起了点雅兴,便巴巴的要来欣赏欣赏,还请高大人莫要见怪啊。”
“这是臣的荣幸啊!”
旁边扶着杨紫欣的絮娘插着话空,就要跪下行礼,“奴婢参见太后,恭祝太后万福金安。”杨紫欣一把扯住,细细端详,眼前的女子也就二十出头年纪,并无十分颜色,也算得清秀佳人。
杨紫欣温颜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絮娘抬起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蝴蝶的双翅,目光与杨紫欣一接触,又转开,就这一瞥之间,风情便挡不住了,目光粼粼,犹如春水,由远及近,渐次荡漾开来。白玉一样的脸颊慢慢透出些红晕,犹如上好的胭脂晕在水里,渐渐渲染开。
饶是杨紫欣见惯宫里的千娇百媚,也是怔了一下,笑道:“高夫人,百闻不如一见啊,果真是国色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