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省涯顺手拿过“一捧雪”,里面并没有茶水,方省涯只是把玩着,浅淡地笑,“随便走走。”宇文治也笑,黑子切角。
方省涯把玩着“一捧雪”,雪白的玉,薄薄的,在转动之间,宇文治能透过茶杯看见方省涯的指纹。宇文治笑道:“方先生,这杯子还合用?”
“合用,其他的杯子都不入眼了。”方省涯笑笑,放下杯子,宇文治提着茶壶注入茶水,热气缭绕,茶香四溢。
“方先生,你这院子里也太冷清了,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宇文治虽是笑意浅淡,但是却是极为专注方省涯的神色变化。
方省涯抿口茶,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想法,“我习惯了。”
棋盘上白子黑子基本各成气候,白子围着黑子,仔细看,何尝不是黑子围着白子,谁在局中,谁在局外,如何能说的清楚。
张弛这些年老的厉害,满脸的褶子,每个褶子里都是故事,颌下的胡须雪白雪白的,只有一双眼睛精光闪闪。
张筗端着药进来,张弛眉头都不皱,一口饮尽,像喝白水。丫鬟递上帕子,张弛擦擦嘴。张筗将张弛腿上的锦被压严实些,笑道:“祖父,腿疼得厉害吗?”
张弛笑笑,“都习惯了。”说着看着外面的残雪,褪了残雪,下面露出黄黄的草,“已是五九了,熬一熬,就过去了。当差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各位臣僚都看着祖父的面子,不曾难为孙儿。”张筗轻轻捶着张弛腿。张弛也笑了,丫鬟递上一小盘蜜饯,张弛捻一片,放在嘴里,闭着眼,轻轻抿着,慢慢化着。化完一片蜜饯,张弛才睁开眼睛,“他们可不是看我的面子,也不是看你的面子,这是看皇上的面子呀。”
张筗点点头,“皇上这回可是大手笔啊。”
张弛双目有些迷茫,“当今皇上英勇过人,刚毅果敢,想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自然不会让大权旁落,受人掣肘。”
张筗也是唏嘘,“自古都是锦上添花,谁会雪中送炭。就这几天,皇上收到了许多弹劾高颖的折子,都是留中未发啊。”
“势败如山倒,奈何?这可是前车之鉴啊。”张弛又捻一片蜜饯放在嘴里化着,“我揣摩上意,皇上是要让我出面平稳过渡,等高大人这事过去了,还是要告病引退的,你呢,跟着皇上做事,进退要小心。”
“那是自然。祖父,说实话,我不喜欢在朝廷为官。等这一阵子过去,我想去边关建立军功。皇上也提过,准备着让张猛也去历练历练。”
张弛一抖,手里的蜜饯滚落在锦被上,张筗默不作声将蜜饯捡起,放在张弛手心,张弛一把抓住张筗手,“筗儿,皇上是怎么讲的?”
张筗深邃沉敛的眸子,黑得望不到底,有一种压抑的情绪在底部翻滚,似乎要浮到水面。
张弛被张筗的眸子迫得微微后仰,心里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只是一瞬间,张弛眼中的情绪退到一干二净,如退潮的海水,卷走了一切东西。
张筗安抚地拍拍张弛手,微笑道:“祖父,您不要担心。皇上闲谈提到的,说张猛还是先帝赐名,特意赐表字克敌,先帝曾说过,张猛长大后要替皇上戍关却敌。过了年,张猛就十七岁了,又有我照应,祖父您放心好了。”
张弛略略放心。
张筗又陪着祖父说一些朝廷的人和事,后来见张弛有些倦怠,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张弛闭着眼靠在躺椅上,侧歪着头,微张着嘴,有几根不服帖的白发支楞在鬓边,手里捏着的蜜饯洒落在腿上盖着的锦被上。
张弛心里一酸,祖父已经老了,再强的英雄也招架不了岁月的刀剑,不仅在额头刻下深深的皱纹,心里也留下了岁月刀砍斧剁的伤痕。
绕过长长的回廊,又转过一座假山,张筗奔着自己院子去,想想又折向西。张筗虽然二十二岁,按道理应该妻妾成群,儿女都满地跑了,可是张筗向来在女色上不甚在意,况且他这样的人家,正妻都是皇上指婚的,皇上迟迟没有这个意思,可能是没有合适人选或是没到合适的时机。
因此,张筗只有两个侍姬,正妻之位还空着,张筗常年都在宫中,半是皇上侍读,半是护卫,回家也是一天半天的,且多数和祖父在书房商议大事,对这两位侍姬感情浅薄,认真想想,连她们名字都想不起来,面孔更是模糊。
张筗苦笑着,不愿意回自己院子,两个陌生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看自己脸色,自己别扭,她们也别扭。想着好久没有看见二叔家的弟弟张猛,便折向西边。
张猛从小便喜欢粘着大哥张筗,长大了依然如此。
二叔身体不好,喜欢清静,住在西侧坡上,沿着台阶上去,转过一片桃林,便到了。
三春时节,桃花烂漫,蜂蝶翩飞。
桃花落了,树上结着小小的青桃。
小时候张筗经常带着张猛在桃林玩,有时候故意爬在树上不吭声,让家人着急;桃子还没有熟,便摘来吃,酸涩难吃,随着天气慢慢变热,桃子也慢慢变甜。
现在桃林里静悄悄,桃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无声伸展着。有的枝干上一层薄薄的雪,树底也有一些未化完的残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光。
张筗刚爬上台阶,看见桃林。
一个红色的身影便从桃林中跳出来,转瞬已到了面前,这红色如此鲜艳,比火还要红还要烈。
张筗又是迎着阳光看,不由得微眯了眼睛,这红色如同涅槃的凤凰带着后面炽热的火焰席卷了自己。
微微一笑,张筗打量一下张猛,少年身姿舒展,稍稍显瘦弱,却挺拔修长,大红色长袍,在腰间一根黑色丝带松松一束,乌黑浓丽的长发用金箍束在头顶,面如冠玉,肤质细腻,在阳光下竟显出玉一样的光泽,从里面透出健康的粉色,犹如上好的羊脂白玉抹上胭脂,从晶莹剔透的白里氤氲出粉色。
张筗能清楚地看清他每一根扬起的眉毛,眉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欢喜地看着自己,眼神澄净,如头顶浅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