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姜家天香阁,日日都要迎人来做生意。易容一术,本就如同瞒天过海的幻术一般。如何能在有些时候欺骗所有人,在所有时候欺骗有些人,所仗之术,便在变易。变易用在人脸上,可让人改头换面,而用在心中则让人永难猜透。如今姜家天下闻名,慕名而来天香阁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只是姜家也知道这易容术易得罪武林,故而如今欲求易容之人必须得经过姜家及武陵源中高手共同审查,并且录入名单。是以苏州易家和开封杨家一样,都成为武林的神话,这神话也见证了他们的缄默。
这时天香阁二楼坐着的姜家总管姜苦正自斟自酌,他边倒酒边瞅着楼下坐等的客人,这些客人自然无他这样的闲心。他看着这些人来人往,也不免有些厌倦,日日将这些人递来的文书归到一起,送给少主姜容过目,然后批下来看那些人或是喜悦或是失落的表情,这样的日子固然高高在上,却也是空寂无聊的。
他想起不久前姜岐居然敢公然对长辈说要叛出姜家去往魔教,到底是年轻啊,世上的事怎么可能尽如他所想,这样公开决裂,就可以出名吗?谁没有年轻过呢,到头来还不是碰得头破血流回到该去的位置了吗?
不过倒是又可惜了一个人才呢。说起来,还是少主姜容厉害,虽然身为女子,却已算是波澜不惊,做起事来游刃有余,不仅手艺高超,这次居然还大义灭亲,直接把亲弟弟关进深牢。这样的人,才是这个家族最需要的领袖吧。
不再想去深思,他举起酒杯往嘴里灌去,不经意间又一望楼下。这一望,他杯里的酒居然丝毫没碰到他嘴边,撒到地上去了。
来的人竟是太湖三十二水寨寨主方中翼!
他如何会来?以他的身份,又何需一双面皮?
不敢多想,姜苦收拾起酒兴,噔噔噔下得楼去,不顾拥上来的客人,径直走到方中翼面前一揖,道:“方寨主大驾光临,天香阁真是蓬荜生辉。方寨主楼上请。”
“姜总管言重了。”方中翼随姜苦登上楼去,随从却按规定留了下来,天香阁立马空了一桌请四人坐下。这随从里一女三男,女子明艳动人、冷若冰霜,正是月女,旁边坐着的方文初脉脉看她,她却心神不属,而另两人,袁微火与赵无极,则用目光狠狠将四周好奇眼神压了下去。
姜苦端过下人准备的上等毛尖,亲为方中翼斟茶,方中翼也不推迟,大大咧咧坐了,径直问道:“这些年虽然与姜家多有来往,却没有求过一次易容,今日我来这边,也就开门见山,不知姜总管,天香阁是否能易一生之容?”
“如何?”姜苦手一抖,茶也倾出少许,“易一生之容?”
方中翼似是不在意,只喃喃道:“我是听人说过,说是名动天下的苏州姜家能行此术,或说若是姜家不能,天下只怕就没有人会使此术了。”
姜苦叹口气,坐在方中翼对面,道:“方寨主这甫一出场,竟是一道难题啊。”
“哦?”方中翼挑起眉毛。
姜苦歉然道:“实不相瞒,姜家早就禁了这种易容之法。只因这等易容之术着实不循天道,当年我也只是看一位师父做过,那时方知世上竟有此奇术,还好我那位师父心思纯善,才没有铸成大错。若是常人再循此道,只怕要遭天谴啊。”
这话说完,方中翼许久没有言语,姜苦正要搭话,方中翼却道:“如此只望姜总管将我这份请求传达给姜少主,我虽是水寨寨主,如今有求,也不过如同寻常百姓,多少银两都不在乎,求姜少主成全!”
他最后一句声响忽如洪钟,这天香阁二楼,一个一直背坐着的公子回过头来,唇红齿白,弱柳扶风,竟是个女子,这女子笑道:“方寨主果然好本事,我这样打扮也被你认了出来。”
“虽不曾见少主,但苏州城内,相传少主好着男装,而英挺明断,则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方中翼回道。
姜容一边走来一边道:“是吗?我倒是觉得方伯伯才是宝刀不老呢,人言你能迷倒苏州城所有的美女,又能打倒苏州城所有的男丁。我早就远远睹过你过人风采,不曾想你今日竟会亲临天香阁。”言毕在方中翼和姜苦身旁坐下,为自己倾了一杯茶。
“哦?”方中翼听了这番客套之辞也不禁哑然,“好,少主,我今日也不多话,所求之术,不知你能帮我不能?”
“阿容不知,方伯伯这易容之术,是用在何人身上?”姜容轻抿一口茶,道,“这茶,实在淡了。”
方中翼面色凝重:“说来惭愧,我借这易容一术,只为用在我如今要娶的微雨身上。”
“哦?方伯伯这可把我弄糊涂了,晚辈不敏,敢问这中原委?”姜容又啜一口清茗,问道。
方中翼续道:“实不相瞒,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年少之际,不知关心妻儿,反使夫人郁郁而终,此后虽逢佳人无数,却难得年少情怀。但如今识得微雨后,由她贤惠淑德的身上,又找回些许夫人当年的影子。我这一生只感对夫人所欠甚多,故此希望能让微雨改成夫人模样,也好让我夙愿得偿,陪她走完此生。”
姜容心里好笑:这分明是男子为了心里好过,宁用另一女子的相貌作为牺牲,是真情还是假意,当未可知。她放下茶盏,口中答道:“方伯伯也是明理之人,怎地却不知这相貌虽变,女子却还是她本人,你既喜欢这女子,就该为她想想是否愿意这样将一生的容颜献上?”
“这主意,虽然是我想出,但微雨也赞同,所以……”
心道这女子怕是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姜容镇定道:“方寨主天下闻名,自然不怕这女子一生之容就此毁掉。但若终有一日,这女子被寨主所弃,那不知这女子今生,该当何处?”
方中翼站起身来,怒道:“姜少主你何苦如此发难?我方中翼一生说话算数,当年梦绵逝后,我多年没再续弦,偌大苏州城,我也没正眼瞧过任一女子。今日为平生所爱而来,你要拒绝,拒绝便了,如此咄咄逼人,莫非我太湖水寨竟怕了你吗?”
“方寨主息怒,我既与她同样身为女子,自然不得不添上这么一句。不知道那位微雨姑娘真的清楚她所要付出的代价吗?”姜容同样立身。
“我清楚。”众人都回头看去,不知何时月女竟推开那些守卫,径直上得楼来,姜容望见那婉如清扬的女子,竟是一愣。
月女呓语般道:“姜少主莫非没有过这样喜欢人的感觉吗?喜欢的时候心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么一个人,只要能让他高兴、看他开心,这一辈子,尽也够了。”
姜容只能轻轻叹息,心里流过一丝遗憾:若那男子,只是喜欢那副容颜呢?又设若那男子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你,他只是喜欢那种感觉?
天香楼外,灿烂千阳,竟是异样的热闹。
方中翼收到的锦囊中写道:“……姜家风雨堡易守难攻,想进去只能智取,而若用易一生之容诱之,以吾姊之雄心,方有可能出手,得入此堡……”
“她答应了?”阴僧问道。
“嗯,”方中翼向月女竖起拇指,“若非潇湘使立时站出来,只怕那姜容还要为难我啊。”
“看来,还是自家人了解自家人,姜岐真是料事如神。但姜岐也还没想到,这姜容为操一次逆天之术,竟然不惜放弃与武陵源商量,从而免了我们这次入武陵源名单之险。至少我们这步,是走对了。”阴僧不关心这场经过始末,反问道,“下一步又当如何?”
方中翼道;“姜容答应明日黄昏时分派人带我们去往风雨堡为潇湘使易容,但是我不能带超过两个的随从,我想这同去的人,你要早作打算了。”
神鹰王插嘴道:“我和教主两个作随从正好。”
“不可!”方中翼阻道,“神鹰王外貌太过突出,江湖上已然有你的画像流传,以我来看,派老袁去倒可以。”
“爹,我要去。”方文初忽然道,此言一出,引得众人惊诧,方文初急道:“本来这易容一术,不比寻常用武。若是均为武功高强者前去,只怕姜容生疑,而若是连半点武学都不会的寨主之子前去,反显出爹你是真心求术,对方疑心也会小些。”
方中翼沉吟未决,阴僧却道:“不错,令郎是最佳人选,潇湘使亦能收敛内功与常人无异,反是我这个光头一身杀气得想想办法。”
“不可,”月女急道,“他一个毫无武功的人,进得那风雨堡中万一碰上高手,如何是好?”
阴僧沉默不语,方文初却冲月女笑道;“小湘,你会关心我了?我还以为你这几天一直生我闷气呢。”月女听他在众人面前这样言语,脸色一变,他又赶紧道:“我不会有事的,呆在爹的身边,他怎么可能让我出事呢?”
方中翼看了两人一眼,心下已明,暗道:“这孩子还真是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只不知他对这女子,痴心又有几分?”反向方文初问道:“你去风雨堡,不怕死?”
方文初摇头道:“不怕。”
“你虽不算好汉,总还不至于辱没我太湖水寨的名头,好,那就这么定了,你、我、阴僧三人与潇湘使同去。”方中翼笑道。
月女早晨梳洗起来,已瞥见在门外候着的方文初,她自那日太湖抓他后早在心里认定这人只是纨绔子弟,一直不想和他多话,可这几****偏缠着自己,昨日竟是为证明什么一般坚持同去风雨堡。除玉无缘外她本少接触男子,这样对她的男子更是从未见过,如此想来,内心不禁颇有几分愧疚,这时见他一双恍惚眸子,只得强打笑容走了出去。
看着这个竟添了几分羞涩的方文初,她轻道:“你起得可真够早啊。”
方文初点头道:“你倒是起得很晚呢,我等你等到现在。”
“你何苦同去风雨堡?”月女面对这样毫不掩饰感情的人,也不愿遮掩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
方文初笑了:“你还真是惦记我呢,今早不谈那些扫兴的,我带你去吃苏州小吃吧。”
“那真是太好了……”月女突然又止住了嘴,惋惜道,“我们这样招摇出去,若是让姜家人知道,只怕会坏了大事,而我现在心神不宁,还是不要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方文初扫兴道,“如此说来,大路都去不得了,对了,我家有条小道可以通到一处佳景,小湘你可愿与我同游?”
月女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好奇问道:“你说那佳景又在何方?若是太远,我还是不去了。”
“不远不远,你随我来。”方文初一拉月女就跑,月女得了流觞大师内力本来深厚,这段时间夜里依法打坐更是功力散吐得心应手,被这男子牵了手却不敢发出内力,由他牵了就跑。回头看见走来的阴僧嘴边噙了一丝笑意,她扭头过去,想大概阴僧会认为自己水性杨花吧。
他们连着跑过几座院子,其实月女极喜欢这江南的园林,而这方家园林静得一尘不染,有曲径通幽之妙,更兼山穷水尽之时,偏有柳暗花明之春。她忆起不少玉无缘给她念过的宋词,竟觉得宋词的一半该是写给这美不胜收的江南的。
这时转过这道院子,方文初掏出一把钥匙,将两人眼前锁着的大门打开,见她神情不属,牵了她手慢慢步入这院外。原来这院外正接一道古道,仿佛一切都藏于这无人能觅的无尽静默之中,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顺着那条小道走向那未知的世界。
这林荫小道不断延伸,她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弯,心里竟是异样的宁静,一切的绿都是与人无尤的,只有这样的自然安安静静,不与人争。好久没有这样去体会心灵的平静,她不用去惧怕、服从与仇恨,甚至不用去为爱而痛。她感到的只有自由,没有一丝孤独能侵占她,她是那么地安心,甚至有一刻觉得会飞起来。
穿过这个弯,她听到一阵窸窣的流水声,举步向前,她发觉自己走到一个小小的瀑布前,再走近些,这陆地的边缘靠紧了瀑布,她能感到细小的水珠拍打到脸上。如同一个孩子般,她蹲下身子,掬一捧水荡到脸上,水是清冷的,她不禁发出一声欢呼,瀑布水面上浮上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不清和水融为一体的游鱼。站起身来,再看向那打入水底的瀑布浪花,仿佛是词里说的“卷起千堆雪”,又想到这境界不过是她的,若是苏大词人真看她这般憨痴,倒要说她没有看过真的浪花拍岸了。
她这般玩耍得无拘无束,忽然想起方文初,一回头看到呆呆的他,不禁脸上飞红,嗔道:“谁叫你在那儿盯着我?”
方文初回过神来,羡道:“小湘果真是天性无拘,和你一比,我反是俗辈了。”
月女见他神情坦荡,忆起姝姬说的话来:“小月你心眼太少,和这世人相比,所缺实多,只是你不用心眼,反而看得更美,什么都看透了,反而活得极累。”又想到空远大师说过自己与佛家有缘的话,只是那时的白衣公子,已不在身边了。
她脸色蓦地就黯淡下去。
方文初急道;“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