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焦灼的盼望,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月女和方文初在沈踏浪为两人安排的一间山中民居中展颜而笑。山里的雨把一切都点染得更深,台阶如洗,青苔浓绿,雨后远山间云雾缭绕。怕被江湖人发现,两人不能随时出门,只相偎在窗前指点,时而甜蜜一笑。沈踏浪推门进来,竟没被二人发现,看了半晌,终是咳了一声,道:“这是我们道家所酿的‘洞天乳酒’,取材于山中野果,味道醇厚,湘姑娘和方公子可以尝尝。”
月女从方文初怀中脱出身来,歉道:“麻烦沈道长送来如此佳酿,我这有罪之身,真是多受道长恩惠了。”沈踏浪神情一黯,道:“湘姑娘何出此言?我等一来世上,均为有罪之人,若非追求各自大道,又如何能洗清心中罪孽?况浮生若梦,白云苍狗,转瞬千年,为欢几何?”见两人惊讶神色,赧然道:“小道虽在修身中,却难免凡人之念,两位见笑了。”也不等两人回应,道:“那几本讲静心修炼之法的书,不知湘姑娘读了没有?”月女应道:“略略读了,可是有几点不懂,还望沈道长能讲解一二。”
沈踏浪点头微笑,月女于是拿起一本经书,指着书中一处问道:“请问道家中‘收炁降龙,安炉立鼎’中炉与鼎该当何解?”沈踏浪不假思索,即道:“所谓炉,又作金炉,用于存神养炁,即为丹田;所谓鼎,又谓玉鼎,乃在吾等脑中。炉本无炉,鼎亦无鼎,但若真气发出,与性合一,即可成炉与鼎。”月女稍解,又问了其他不懂之处,沈踏浪一一答了。听完这些解答,方文初忽问道:“道长如此解答,不怕自家学说被他人夺去吗?”
沈踏浪正色道:“在我看来,江湖各派,为了所谓的正统学说,不愿将自家秘笈拿出让天下人参详,虽是怕人用之为魔,却更因怕人家学了自家功夫,胜过自己,门派不保,更丢前人脸面。但是天下武学相通,若不能相互交流,各补长短,终不能成天下大家。青城山藏书虽有数千,然而若能与其他武学交流切磋,共参大道才更有意思。我师父如今开借剑大会,也有点广播武学、造福天下的意思。”
此言一出,方文初亦肃然道:“道长此言,境界乃大,若天下武林都能这样想,那就是江湖之福了!”沈踏浪忙摇头道:“我只是谈谈自己所想罢了,终究是谈不上境界的。况我只是青城山区区一道士,又能有什么作为?”方文初皱眉说道:“沈道长这样讲,只怕不妥。起点虽低,却未必不能达到至高。庄子《逍遥游》里言北冥之鲲化为鹏,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未必不是起于青萍之末;然蜩与学鸠只求三餐果腹,又岂会有如此高瞻远瞩之想?我看道长境界颇大,他日能成武林奇人或也难料!”沈踏浪眼神微变,笑容顿失,只摇摇头,顾左右言他了。
天慢慢暗下来,本来已经点染的金黄色被黑色浸去,一切都笼罩在夜色中。群山茫茫,月出黯然,惟有凌乱星光,如镶在巨大黑幕上的一群细小钻石,间或闪亮。沈踏浪领着月女和方文初在山间慢慢行走,他们不点灯笼,因为山上不少道观里已住下武林中人,怕被人查出行踪。只有沈踏浪拉着月女的手,月女再牵着方文初的手,后面的人踏上前面人踩过的地方。方文初若非得了内功,只怕在这山里夜行也要吓死,如今虽然目光炯炯,能够夜里视物,但是总不免心中惴惴。沈踏浪牵上月女柔荑,心跳也不禁加快。
远山中慢慢亮起幻灯万盏,闪烁来去,飘荡不定,初始忽生忽灭,渐渐多起来,将山谷里一时照得灿若星汉,沈踏浪笑道:“这便是圣灯了,此时圣灯亭里阴气最盛,月……哦,不,湘姑娘你快去圣灯亭按法修习吧,方公子你为湘姑娘护法,我在亭外为你们守护。”
月女回头望他一眼,一双眸子清亮如水,一瞬闪过,谢意均在其中,看得沈踏浪一呆。只见她轻巧落在圣灯亭正中,盘坐运功,浑然不觉外物,方文初在她身边为她擦去额上细汗。沈踏浪心中一叹,扯起一段草叶,远望群山,不禁想起方文初说自己将为“武林奇人”的话来,心旌终为之一动。
“师兄,此处甚好,你看这圣灯亭名中有灯,你我心中,同样需要一盏明灯,照自己也照别人,你一直以为剑圣门下你属第一,不就是心中无灯吗?”
这声音如断金石,沈踏浪过此一夜,本自迷迷糊糊,被这话一震,睁眼看去。曙光未完全映出,不远处却立着两人,其中一人笑容微煦,手扶玉笛,白衣胜雪,另一人则神情冷漠,手握长剑,湖蓝衣袖,均似神仙一般人物。沈踏浪只一看,就猜出两人身份:弄玉公子与暗杀博望。真是造化弄人,同出剑圣门,一为天之骄子,一为暗之杀手,而如今细想月女所言,只怕这玉无缘的剑圣身份得来并不光采。
苏博望脸色不变,冷道:“是吗?师弟你当年赢我,不过是有鱼肠之利,如今你鱼肠剑不存,我看你还如何胜我!”
玉无缘瞥他一眼,笑道:“师兄这么多年来,还是想要报那一剑之仇?你怎么不想想,师父难道就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偷秘笈?为什么他会容许我给你添上莫须有的罪名,而始终不吭一声?”
苏博望终于失声:“你是说,师父他是故意把我逐出师门的?不可能!师父不是这样的人……”玉无缘不发一言,只是两眼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还以为呢?”苏博望失态半晌,终于停下,怒道:“你不用骗我,师父是不会那样做的,师父把我赶出去,只是因为他误以为我犯下罪过,以他性格,自然不容此等弟子留在门下!”
笛声响起,如泣如诉。沈踏浪听那曲子,想到自己低微身世,仿似悲伤从心而生,不觉悲恸,而苏博望想到自己先被师弟背叛、又为师父抛弃,心中一阵凉意,一时亦不能自持,双目似是血染了一般,渐渐转为痴魔,似对外界一切均无所知。
玉无缘放下玉笛,即刻出剑,他所等正是苏博望分心不能他顾,此时他剑下生风,就向苏博望刺去。苏博望心思虽乱,灵动犹在,此剑一到,飞退三尺,堪堪避开。玉无缘连出五剑,均是无功,苏博望却慢慢回复清明,他拔出手中长剑,拦腰向玉无缘劈来,玉无缘一侧闪过,笑道:“宝剑动星文吗?”
“不错,你明鉴之术,果然略有长进。我还以为当日一别,你再也不能让我迷乱心智了,没想到今日一见,居然还能引我入幻!”
“人生本幻,以你本事,早该知晓,谁知你却愚不可及,时至今日,不肯相信虚幻一物。”
“那便如何?今日我便破了你的明鉴,看你还能不能愚弄世人!”
苏博望口中吟起王维的《老将行》,手上长剑应诗而作。他剑气凌人,把玉无缘的剑压制在一丈之内,施展不开。玉无缘猛地轻声笑道:“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剑破开苏博望的无俦剑气,竟将苏博望击退,眼见苏博望眼生怪异,他笑道;“怎么,只许你会宝剑动星文,就不许我也会吗?今日我们不妨瞧瞧谁更厉害!”
苏博望放下轻敌之心,径取攻势,重又将玉无缘击退,两人一来一去,居然使的是一样的剑法。在沈踏浪看来,真如仙人作舞,他虽已是青城派的高手,但是细看之下,亦分不清出剑的套路,只是心中默默觉得,每一剑暗合诗句,更让剑之意境发挥到极致。
两人斗了十几招,忽又各转守势,只听诗句念道:“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原来这是描写老将遗弃后不得重用,万事皆废,苏博望被逐出师门后,一度有弃世之念,如今被这诗句一引,更是愁意不绝,将玉无缘剑意统统收束。玉无缘只觉手中剑没有半分力气,只随对方剑路而走,忽而又转到“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苏博望恨意一出,玉无缘只能退守,时或一剑擦边,亦吓出他一身冷汗。
诗句续走,两人一起念道:“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剑势直转而上,恰若卧狮终醒,巨龙腾飞,两剑噔噔数响,苏博望与玉无缘退开,各自噙出一口血来,苏博望笑道:“没想到你也练到第五重了。”玉无缘亦是一笑:“你还真如当年廉颇,宝刀不老!”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
比剑的两人翻飞疾走,各将剑法发挥到极致,一时兴致竟盖过输赢,身影如被击碎,只留片缕残留。沈踏浪竟看得呆住,心道如此剑法当真平生未见,忽听“当啷”一声,玉无缘长剑裂成两半,苏博望长剑不止,直向他心口射去。
手持断剑,玉无缘亦不恐慌,反而喝道:“去!”那柄断剑蓦地从他手中飞开,一举向苏博望飞去。苏博望见过阴僧如此施法,只道:“黔驴技穷么?”一剑欲将断剑劈碎,哪知玉无缘并非要御剑而舞,反双指骈出,喊道:“破!”断剑迎上长剑,这一下攻守立变,苏博望竟被那道剑震飞出去,他倒在地上,犹自不信:“这是什么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