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K城大学校园的西南角的,是十几栋职工宿舍楼。
其中,有一排白色的三层高的不起眼的小楼隐藏在内,那是校医院——也就是传说中不论看什么病都有可能开一样的药的不靠谱的地方。
校医院后面,有一排更加不起眼的土黄色的两层高的小楼。
虽说不起眼,但这里却是实施目的为控制我国人口数量的一大基本政策的场所——计划生育研究所。
之所以冠上“研究所”这个称呼,是因为,它是一家不以营利为目的的K城大学医学院组织胚胎试验室派生出来的以教学科研为目的的研究机构。
我个人认为,这家研究所在不久的将来必定能做出十分出色的成果。K城大学共有学生人数超过5万人,虽然男女5:1这个比例有些失调,但也在最大程度上增加了女生的使用率,也极大的增加了未婚先孕的可能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这个事实让可供研究所进行研究的胚胎数量十分有保证——这就如同中国的肝移植技术在全世界领先的道理一样,基数大了,经验就多了;经验多了,自然就出成绩了。
此时此刻,这也是我和苏苏所在的物理位置。
充满消毒水味儿的阴暗走廊里,我和苏苏两人的脚步声尤其刺耳。这栋建筑物看外表大概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现代化设施鳞次栉比的K城大学校园里,显得尤为落后,我在内心佩服科研工作者们对外部环境淡然处之且艰苦奋斗的同时,亦有些犹豫的问道,“苏苏,你真的要在这里打胎么?”
苏苏说,“在这里打胎怎么了?奈奈,不要紧张,我打胎又不是你打胎。再说了,不要只顾看外表,我在学校BBS上发帖子问过了,这里可以直接用大学生医疗保险金,直接报销85%,比外面的医院不知道划算多少倍呢!”
我心想我有什么好紧张分明是你自己紧张,“你不是说不差钱么?你没有我可以借你……不对,你不还就是了,就当做我请你!”说完觉得这话有点不对,改口道,“就当做,当做……” 当做了半天,也没当做出来个之乎者也。
苏苏认真的看着我,“其实,我老家打胎只要2毛钱。”
我目瞪口呆,“啊?!”
苏苏说,“打自行车胎。”
“……”我说,“这个笑话好冷。”
苏苏哈哈干笑两声,“放轻松放轻松!”说着继续往走廊里面走。
打胎是我和苏苏一起逃课来的。本以为这个时间不会有什么人,没想到在走廊尽头那排塑料凳子上,见到了一个满面愁容的女生。女生对面站着一个同样满面愁容的男生,男生手里捏着一盒香烟,碍于此处属无烟区,他想抽又不敢抽的样子让人看了也很纠结。苏苏大咧咧的坐到女生旁边问,用自己专业的眼光仔细瞄了瞄人家的肚子,“哎,你这……有四个月了吧?”
男生的脸色“唰”得白了一层。
女生看看苏苏,小声怯懦的回答,“……没有啊,我……一个半月。”
苏苏张大嘴巴,产生一点挫败感,“啊?那你这肚子,也太大了!”
男生的脸色“唰”得又白了一层。
女生泪眼朦胧,抿抿嘴唇,半天才说,“……我就是,就是有点胖而已……”
苏苏想了半天,说,“你可真胖啊!”
这次男生和女生的脸色一起“唰”了一下,白得彻底没了血色,简直好像死了没埋。
我赶紧把苏苏拉走,这人一紧张就乱说话,再不拦着点儿那两人都快哭了。我说,“你快点去吧,这事拖不得,四个月之后骨头张出来就不好打胎了!”
苏苏一边走一边说,“我离四个月还很远呢!”走了一段又顿住,恍然惊觉了什么,回头问我,“啊对了奈奈!你当时是怎么生的洛洛?我明明记得你那肚子……不对!你根本就没长出肚子来着吧?”
我被她问的一愣,眨眨眼睛,随即鄙视了一下苏苏的专业知识,“你笨蛋啊,我不会早产啊,再说本来我胖的也不多,加上洛洛七个月就……”
——就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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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仝尧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生下洛洛的那个晚上,是我最不愿想起的一段回忆。
那天,天气一整天都闷热难耐。下午时,天阴沉得简直要掉到地上来,空气湿度大得连苍蝇蚊子都飞不动,正是要下暴雨的前兆。才五点多,落日的余晖就被密密的遮挡住,天地间连成一片昏暗,放眼看去,仿佛2012即将来临。
也巧了,那天家里空调出了点小问题,吭哧吭哧转悠半个小时,一点凉风都吹不出来。我被闷得透不过气,身上粘哒哒的,只能不停的洗澡。
然后,就发生了很烂俗很狗血的事情。我也只不过是,脚下一滑,摔了个小跟头而已,谁想到就把洛洛给摔了出来。
我住的K城大学教工家属区的大院子,正门入口处常年锁着一道年代久远但结实牢靠的雕花铁门,只留一个能两人通过的小出入口。楼下闪着蓝色灯光的急救车被拦在外面哇呜哇呜乱叫,就是开不进来。姥姥带着医生护士一路小跑上来,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比我还担心,急得一头一脸的汗,却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使劲儿的攥着我的手说,“奈奈不怕,没事儿,姥姥在这,一会儿就好了!”
我没有力气答应姥姥。因为那时候,仿佛全身上下可以体会痛觉的神经,都转去感受那一处的疼痛了。疼痛铺天盖地的袭来,生不如死的感觉瞬间就侵占至全身,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惧感吞噬着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原本坚`挺的精神支柱,我听到它在身体中无声的轰然倒塌。仿若一瞬间,就震碎了血肉,砸断了骨骼。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疼痛得尖叫出声,或者是根本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因为我已经连心脏的跳动都感受不到。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后来想想,那真是一段怪异又奇妙的经历。你心里明白自己在创造一个新的生命,可它的出现却像是要用吞噬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于是强烈的矛盾扭曲着内心里的那个一直以来坚定的信念,你想要立即毁灭它终结它,可想一想却又舍不得,用伤感又文艺的说法是,那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我深深的体会到“母亲是最伟大的”这个命题的意思——我有勇气生下这个孩子,并不是因为我有多爱那个男人,而只是因为,我已经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可以让那个幼小的生命赖以生存的人。
刚进待产室洛洛就从我身体里钻了出来,体重勉强算是四斤,哭起来像只小猫似的有气无力,直接就被塞进保温箱里,呆了半个月才出来。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洛洛的时候,他因为发育不全,全身上下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血管几乎贴在皮肤下面,小小的孩子紧紧的闭着双眼,躺在透明箱子里,轻浅的呼吸让这条生命看起来那样脆弱和不真实,仿佛两指一掐,一切就都能结束。我把一根手指伸进洛洛的小手里,他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小嘴儿咂动了几下,小脑袋甚至还向我这一边偏了偏。
那个瞬间,我泪流满面。
那么坚强的活下来的洛洛,却如此依赖着我,我怎么能不给他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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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苏苏拿着缴费单出来让我帮忙交钱。我看着上面“¥85.30”这个数字觉得这价钱真是便宜得让人心里泛着空落落的忧伤。
回来之后,看到苏苏坐在走廊的塑料凳子上,两眼放空缺失焦点的看着对面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我伸手捅了她一下,她尖叫一声蹦起来,对我在这样严肃的时刻挠她痒痒肉的行为十分不满。我问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害怕了?”
苏苏叹了一口气,坐回我身边,“刚才医生说,可能会‘有一点疼’。”
我努力回想当初姥姥是怎样安慰我的,用十分富有感情的眼神看着苏苏,“有一点疼而已,不要怕。苏苏,我在这里陪你。”
苏苏毫不领情的剜了我一眼,“还说我专业知识不好呢!你诊断怎么学的啊?你医学心理学考多少分啊?”
我想了一下,说,“想不起来了。”
苏苏哼了一声,深刻的教育我道,“医生说‘不疼’,那就是疼;医生说‘有一点疼’,那就是非常疼!这点道理都不懂……”然后立即蔫儿了下来,“……哎,我最怕疼了……”
我小心翼翼的问,“要不把小胖……”
苏苏说,“不要!”
说完十分慷慨就义的走进诊室。
打完胎之后,苏苏脸色苍白虚弱的在休息室的床上躺了很久。我以极大的热情邀请她到我家里去休息几天,苏苏则以极大的毅力表示她要成长为一个坚强的女人,而这件事就是她变坚强的起点。最后我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得把人送回寝室安顿好,并且嘱咐她不能吃生冷食物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苏苏不耐烦的摆摆手说你快走吧你简直比老妈子还老妈子。
回到家里,就看到湛帅宇跟洛洛正在他的房间里,坐在前天刚买回来的那张大到夸张的书桌旁。湛帅宇捏着洛洛的小爪子按电脑的键盘,屏幕上是一个空白的WORD文档,字体被改到最大号加粗,按一个字母,屏幕上就显示一个,湛帅宇就教洛洛读一个。一大一小两个人玩的不亦乐乎,我几乎产生这就是“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的错觉。
湛帅宇抱着洛洛走出来,说,“苏苏怎么样?不是说让她来家里住?”
“她死活不来,我也说不动她。”顿了顿,我问,“你今晚想吃什么?等会儿我去买。”
湛帅宇所问非所答的回了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快考试了?”
我啊了一声,“还有半个月吧,——怎么了?”
湛帅宇说,“公司里刚忙完一个大项目,最近放假,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了,家里都有我。” 把洛洛放在沙发上,湛帅宇走过来,两手搭着我的肩膀,眼神有点复杂,“今晚,我要带你去个地方。奈奈,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瞒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