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一夜没睡,把洛洛和仝尧的东西一样一样叠好装好,最后收拾出三个大箱子来。
冬日清晨的阳光是薄薄的金色,穿过树叶稀疏的枝桠和玻璃窗,落在病房的地面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洛洛被我和仝尧翻来翻去最后包成了一个小肉粽子,不情不愿的萎在仝尧怀里没有精神。
苏苏和小胖带着外面冰凉的温度冲进来。一进门,就看到苏苏手里捧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单反相机,对着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的洛洛开始拍照片。小胖跟苏苏说我脚的你应该先帮着拿东西,苏苏浑身不舒服似的扭了两下,回头狠瞪了小胖一眼说你把我那份也一起拿了不就好了。小胖嘴角抽了两下,我向他投递了一个意思为“没关系,随她去”的秋天菠菜,他默默的过来帮我和仝尧拉箱子。
医院门口早就停着一辆专门来接仝尧和洛洛的车。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车门旁边一动不动,眼神睿智和善又透着一股子精明,始终面带微笑,仿佛哪个大家族里的大管家。他看到我们,先敲了敲车门,让车上的司机下来帮忙把箱子都放在后备箱,然后又把车门打开,做了个手势,让我上车。我身为一个小市民,活这么大还从未有过有人给开车门的待遇,感到很惶恐。直到仝尧在背后轻声说,“这是尹叔叔,我爷爷的学生。”我才恍然大悟,否则我十分怀疑这个管家样的男人会像电视剧里一样见到仝尧就微微欠身毕恭毕敬的叫一声“少爷。”
从病房到车上,再到机场下车,几个人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那个尹叔叔十分利落的把各种手续都办好就走了,我们几个人倒落了个清闲。
离起飞还有很长时间,苏苏手眼并用几乎一刻不停的拍洛洛,那架势恨不得跟单反合体。我默默算了一下,洛洛今天拍的照片比之前拍的所有照片还要多得多。这都怪我,我没能及时买一个卡片机随时随地给洛洛拍照片。
后来想起这件事,虽然觉得遗憾,但也并不觉得多难过。佛家说了,人生七苦,求不得最苦。我不信佛,可这句的确是真理。若是时时看得到洛洛的影像却再也抱不到他,才最是难过,倒不如全都藏在心里,淡忘悲伤的,让那些能想得起来的,都是快乐的。
等待的时间很是无聊。仝尧一边埋怨我肩膀不够宽阔一边还赖在我身上闭目养神;小胖把洛洛抱过去逗;苏苏在翻之前拍的照片,自言自语哪个好哪个不好,不好的也不肯删掉。我没有逗的也没有玩的,只好到处乱看——恰好看到一眼熟的男人向靠近我的方向走过来。
不是别人,正是薛泽鸣。
他拖着个黑色商务小皮箱,像是特意来找我似的,表情没有一点点“哎呀太巧了怎么在这里也能见到你”的惊讶,笑眯眯的走到我面前,说,“林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苏苏的镜头从洛洛身上无声又迅速的转移到薛泽鸣身上,我简直能感觉到她见到帅男人之后两眼冒出的金光来。小胖的脸色迅速黑了好几层,在一旁咔咔的干咳做警示。
仝尧听到声音睁开眼睛,稍稍坐直身体,满脸疑问的看看薛泽鸣,又看向我。
我比他更加疑惑,回了薛泽鸣一句很没用的废话,“……啊,我在这里啊,怎么了?”
薛泽鸣张张嘴,看了看我身边的仝尧,说,“你跟我来。”
我想都没想,抬起屁股颠儿颠儿的就跟了上去。
薛泽鸣把我带到候机厅的角落里。他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翻出打火机点燃,慢悠悠的吸了一口。我刚想提醒他头顶上就挂着一个“NO SMOKING”的牌子,结果一股青烟就从他嘴里轻轻喷了出来,他的轮廓顿时就模糊了。
我看的有些出神。
我想起了湛帅宇。
——那个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什么就踪迹全无的男人。
薛泽鸣又吸了一口,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说,“他——”
这个“他”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湛帅宇。我和薛泽鸣唯一的交集。
我的心脏立刻早搏了一下,死盯着薛泽鸣的嘴唇,等着他吐出下一句话。我跟他不熟,完全猜不出来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里藏着什么内容。
“其实……”薛泽鸣皱紧眉头,轻轻摇摇头。一句话大喘了三口气还没说出个实质内容,着实让我很上火。而且,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浪荡公子这般严肃的表情,各种台湾言情小说韩国偶像剧的狗血情节在脑子里乱飞,我尽量屏住呼吸,打消那些奇怪的YY,直憋得胸口发闷,好像肺里塞满了石灰。
我咽了口唾沫,缓解下发紧的嗓子眼儿,“……你想说什么?”
“是这样的……他……”
“对不起,这位先生,”身后不知何时飘来一位漂亮姑娘,脸上挂着职业微笑,声音甜美,“这里不能吸烟。”
“噢,不好意思……给你的工作添麻烦了。” 薛泽鸣立即对姑娘表示歉意,掐灭烟头,又赠送了友好的一笑。
我急的心底刷刷长出两排草,“到底怎么了?”
他把手里刚才已经燃了小半根的烟在烟盒上敲了敲,沉思半晌,“……算了,没什么。”
我感觉那两排草是水草,在水底纠结到一起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说,“你最近在考试吧?考完了,记得回家看看。”
说完他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大脑放空了很久,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神经都冻僵了似的。等到回过神儿来才看到,仝尧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进去了……”
我抬头看看时间,确实所剩不多,说,“那你和洛洛快进去吧,别误了灰机。”
仝尧嗯了一声,微笑着点点头,向我慢慢走了过来……却在距离我3米远的地方突然加大步伐。
——我只觉机场里所有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一下子就被他紧紧抱住了。
我不确定的叫了一声,“仝尧……?”
仝尧不回答,手臂越收越紧。我被他紧紧的箍在怀里,深切的体会到言情小说里面“紧紧的抱着她不想放开简直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是怎样一种感觉,肺里连多余的空气都装不下一般。
我挣扎着想要呼吸到多一点新鲜空气的时候,听到了耳畔仝尧的喘气声……那声音与以往有着说不出的不同,仿佛一呼一吸之间,都是一阵阵隐秘无声的撕心裂肺……
我想抬头看仝尧的眼睛,因为我猜他眼里一定会有我能看得懂的内容……却在还未来得及看到的时候,感觉到他细细密密的吻,一点一滴全都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般,我仔仔细细的感受着仝尧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的拥抱。
他的指尖带着一股力量透过衣服的布料划在身上,像是将灵魂都要烙上一个烙印……
直到身上的力量陡然消失,晦暗的视线陡然明亮……仝尧突然放开了我,大步走向我身后的安检口,再也没回过头。
很长时间,我都愣愣的站在原地,被施了定身符一般。
我看到周围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在那个瞬间明白了“冥冥之中”这个词的含义,因为冥冥之中,我明白一定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仝尧的心跳,闻到他的味道,感受到他的体温——温热的,温暖的,舒适的……那是与他久病之后时常的冰凉完全不同的温度,他仿佛在用他所剩不多的所有温存,在做这最后一次的告别。
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天,再一次回到K城,我因为抵不住寒冷翻出那天穿过的旧羽绒服,才在衣服上面看到仝尧不知什么时候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六个小小的字母:Shmily.
Shmily.
See how much I love you.
你知道我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