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昨天,焦大被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蒙了一把,收了一张伍拾块的假币,随后又蒙了彭晓珍一把,将假币转手找给了她。他得意洋洋地向相临摊位的桂英炫耀时,被桂英一顿斥责,气得七窍生烟。桂英转身招呼顾客,再也不理睬他,桂英转身的一瞬间,那鄙夷的眼神,一句“懒得跟你说”,犹如无形的巴掌掴在脸上,他甚至觉得脸上麻辣辣的微微生疼。
说来也蹊跷,自打彭晓珍买了三斤二两筒子骨,神使鬼差般,直至将近散市,他摊位上一直没有人光顾。倒是桂英摊位上,光顾的人络绎不绝,不一会,桂英肉案上只剩下几根被剔光了肉的肩胛骨,还被一个剃光头的小伙子相中,要买回去喂狗,桂英笑嘻嘻地用马夹袋包好,连同丢在案板上的钱一并递给光头小伙子。
焦大心中忐忑,难不成这就是桂英说的“要遭报应”的开始?当然,首当其冲要遭报应的,是那个蒙他的西装革履的家伙,抑或是蒙了西装革履的家伙的家伙,直至制造假币的家伙,可是,自己毕竟也泯灭了良心啊。
桂英文化水平不高,不会讲大道理,总是用朴实的语言,用传统的良心说来警示他。桂英常挂在嘴边的是“人在做,天在看,头顶三尺有神灵”,“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辰一到,一切都报”,焦大对这些都是半信半疑,可是现在这些话竟似偈语般令焦大莫明其妙地焦虑不安。
桂英开始收拾肉案,她说话算数,还真的“懒得跟你说”,甚至连瞅也不瞅一眼焦大,往日里可不是这样,二人总是相互招呼照应呐,焦大感到莫大的失落与羞辱。
焦大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他听人说过,左眼皮跳交好运,右眼皮跳交噩运,可现在左右两眼皮都跳个不息,甚至听到眼皮跳动的卟卟卟响声,是祸是福?天晓得!他想强制让眼皮的跳动停下来,可越想停越停不下来,只得闭上眼睛。
桂英卖肉比他出道早,焦大起初毫无经验,桂英同情焦大为生活计操起卖肉的营生,处处给他指点,他也对桂英敬畏有加。他为了赚钱快,曾一度走歪门邪道卖昧心肉,遭桂英多次斥责,二人关系一度紧张,就像今天这样,直到他改邪归正,二人才言归于好。
焦大只顾着想心思,不知桂英什么时候离开的,待回过神来,已经散市了,只得怏怏地收拾摊子。
今天出早市,他估计,昨天买筒子骨的老太婆回家发现收了他的假币,一定会来找他理论,一场争吵是免不了的。他想好了,五十块钱事小,可是当人百众的认下这桩糗事,脸面往哪搁?以后还要不要站在这里卖肉了?坏事传千里,大人都嫌他不规矩,不来买他的肉,全家人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焦大毕竟在市场混迹多年,耳濡目染,对付这种情况小菜一碟。病人狠过郎中,反咬一口,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现在是法制社会,什么事都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对方无凭无据的官司,能打得赢?
关键是这件事只有桂英是证人,只要她不说,任谁也奈何不了他。焦大几次想寻机跟桂英搭话套近乎,想跟她私下订攻守同盟。同行之间求得共同利益,相互关照理所当然,亲帮亲,邻帮邻,官场上还讲究官官相护呐,可是桂英依旧“懒得跟你说”。焦大也是头犟驴,桂英也怕惹毛了他,他一尥蹄子,桂英也有点怵哩,即使“懒得跟你说”,到时候也不至于“路见不平一声吼”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焦大正思量着这件事,彭晓珍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焦大的肉案前。
焦大抬头瞥见彭,微微一愣,瞬间麻脸上重新绽开灿烂的笑容:哟,是大妈您哪!今天还想买点什么?
彭晓珍对着那张新鲜草莓似的麻脸,强压心头怒火冷冷地说:买良心。
焦大尴尬地笑着:嘿嘿,大妈真逗,这,嘿嘿,有卖良心的么?
彭晓珍:师傅,我昨天在这里买了三斤筒子骨,你找了我一张伍拾块的假币。
焦大一脸无辜:你说什么?有这事儿?
彭晓珍:千真万确。
焦大若无其事地笑:你说什么?这一溜边儿好多卖肉的呢,你……怕是认错人了吧?嘿嘿,没关系,我不计较,上了年纪的人,眼神差,再到那边瞧瞧。
彭晓珍:我认错人?老板,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钱称人心哪!
焦大不耐烦地挥挥手:大清老早的,找话说。去去去,我没工夫跟你啰嗦。
彭晓珍:你打发要饭的呀?自己做下的事还不认账……
二人争执,好几个顾客围了上来。
彭晓珍:大伙儿评评这个理,我昨天买了他三斤筒子骨,给他一张一百块的,找回八十八块,喏,都在这里,我一分钱未动。
彭晓珍将钱拍到案板上,拿起假币给众人看:这张伍拾的是假币!
众人传看……嗯,是假币。……这老板不像话,怎好把假币坑人?……太缺德!……下次不能跟他买肉。……对,让他的肉卖不出去。
焦大不屑地撇撇嘴:这说明什么?啊?说明什么?大伙儿瞧瞧,我这里也有零钱,谁能分得清怎么找的?又有哪个分得清这钱是出自哪个人手里?
焦大从围兜里掏出大把零钱,叭一下拍在案板上,瞪起双眼扫视众人,众人都愣住。
焦大以退为进:各位各位,这完全是场误会,本人诚实经商,这都是没影子的事,无影子造出《西厢记》,这位大妈无影子造出一张假币。
彭晓珍理直气壮:这张假币就是你昨天找给我的!
焦大:哟嗬,说得像真的,你昨天买了几斤肉?
焦大这是一个套,若对方顺口说一句买了三斤肉,那,就前言不搭后语了,后面的话就免谈了。
彭晓珍倒也小心,没有中招,重申了一遍:不是买的肉,是买的三斤二两筒子骨。
焦大:我再问你,你给了多少钱?
彭晓珍:给你一张一百块的,找回八十八块。
焦大狡诈地笑笑:大伙儿听着啊,筒子骨多少钱一斤?
有人大声说“三块”,也有人说“我还了价,两块八”。
焦大:我请大家伙儿帮着算笔账,三块一斤,三斤多少钱?给一百块得找出多少钱?
众人叽叽嚓嚓,有人说“这账还用算?傻子都能抢答,找九十一块嘛。”
焦大正中下怀,要的就是这效果,草莓脸更光鲜了:可不是么,我记得最清楚了,她给我一百,我找回九十一,哪来的八十八块?我少给你三块你肯么?这里的八十八块肯定不是我找给你的,老人家,你另找下家吧。
有人笑着说“老板这一说就明白了,大妈,你是不是找错了人?”
焦大大度地摆摆手:老人家,我不怪你,理解万岁,人一上了年岁,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今天是遇到我,若是遇到横的,臭你一顿让你血压升高手冰凉,你到哪说理去?还不是铁条捅炉子,讨煤﹙讨霉﹚?
彭晓珍急着辩解:你的筒子骨……
焦大拍拍大腿:嘿嘿,我的筒子骨在这里,你想买都买不到。
众人哄地笑了,有人劝彭晓珍算了,这是笔糊涂账,谁能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