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过去一日,他的头发却仍是极惹人注目,而且注定要引人注目很长一段时日,直到所有人都适应为止。虽然她们都已知道,这只是一个不幸,乃是在途中遭遇山贼,那些山贼用带火的羽箭袭击结群北向的众人,唐悦松恰巧便在其中,结果虽未中箭,却沾上火苗,烧了头发。
他如是解释道,虽然事实绝非如此。
“便像个鸟窝!”占冰夏总是嘲笑他的急先锋。
他将冷渊在她面前一横,故意唬她。不想占冰夏却指着他鼻子道:“练了个三脚猫的剑法,能唬住谁?在路上好好保护小姐吧,若有闪失惟你是问。”
唐悦松垂目一笑,道:“真未想到,竟又要与那些怪物打照面了。”
此时,辰惜鹤已收拾妥当,但见她一袭白衣,顶上发髻插着一支碧玉簪,乌黑的青丝犹如瀑布般垂在背后,犹似脱尘的仙子。
辰惜鹤负起药箱,道了声:“走吧。”
唐悦松方随她走出门外,却被鱼初雪低声叫住,递与他一只小小锦囊,她未有言语,只看了唐悦松一眼,唐悦松自然心领神会,朝她含笑颔首。
路上,他随在她身后一侧,行了少时,他有意加快步子,须臾,已渐渐走至她身侧,正待开口欲言,不想辰惜鹤竟先道:“此番前往会见诸怪,切不可滋事。”
唐悦松微微侧首,笑道:“我何时变成喜好滋事之人?”
她看他一眼,稍稍驻足,道:“你这些日,究竟发生何事?”昨日在医馆中,她同样这般问他,他却草草应答,未道实情。
唐悦松一怔,道:“莫要耽搁了行程,在路上我道与你听。”
随即,他将自己自逃离医馆直至眼下返回竹海所经之事大致不漏地道与她听。当然,亦只是“大致不漏”。
她微微摇头,“峨冠山果真成了一座死山么?”
“正是。”
她道:“初雪的家便在那里。”
唐悦松微微一叹,道:“其实我已知晓,方才我与你说的,我在那山上随便盯上了一个孩童,将其绑架以引他家人前来相救,你道我问那孩子,他怎的说?”
辰惜鹤看向他。唐悦松道:“我问他家的情形,他道,有爹、有娘、还有哥哥,而且还有个姐姐,只是离家出走了。因我知那孩子姓鱼,我便问他姐姐叫什么,他道叫鱼初雪。”
辰惜鹤道:“其实她已多少知晓峨冠山之事,你最好还是不要将绑架她弟弟之事告知于她,免得她更难受。”
唐悦松心道:“我只想救人,哪知那小厮和鱼初雪的干系,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道:“告知于她不是更好么,好让她安心啊?”
辰惜鹤摇头道:“照你所言,你怎知被你绑架的孩童一定安然无恙?你又怎知他们一家一定按你计划皆已脱险?当中就一定没有变数?”
她言罢,唐悦松只觉无言以对,显然,自己的绑架救人之计看似高妙实则失之鲁莽。他垂首叹道:“我没想那么多……”
辰惜鹤稍稍柔声道:“那般巨难临头之际,哪有时辰给你想那么多,你这么做,兴许是最妥当的呢。”
不知不觉,他二人已走至竹林深处,恰逢一小块儿空地,时值卯辰时分,唐悦松肚子已咕咕作响,辰惜鹤四下看看,道:“我们便在此处歇息歇息,吃些东西吧。”
二人席地而坐,她自包袱中取出食盒,递与他道:“这是你的,我不吃这么多的。”言罢取出一只红橘,待来食之。
唐悦松一怔,手指红橘道:“你便吃这个?”
辰惜鹤微微一笑,“我本就不饿,只当解渴。”说罢,如葱根一般的纤指已轻轻破开橘皮,一瓣一瓣取下,缓缓食之,举止甚是优雅。
唐悦松便心安理得地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片刻已风卷残云般将食盒中的饭菜收拾干净,末了,却见那辰惜鹤仍在食那橘子,真不知是自己太快,还是她太慢。
他不由起身,长长出了口气,望向竹林更深处。须臾,他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咫尺之处,但见她席地而坐,修长的双腿并于一侧,纤指轻取橘瓣,缓缓放入口中。举止极是优雅,甚至还带着些柔弱。
此刻,他心中竟蓦地升起一股想要保护她的冲动,这种冲动强烈而真实——定要带她逃离此地……
赶至横丘之际,已是未时,竹海无大山,皆为小丘。所谓横丘,乃一东西横列的小山,山形犹如一段横亘东西的墙垣。
当诸人看见唐悦松时,大多不由一怔。竹林诸怪,齐聚于斯,唐悦松见着诸怪,亦是一怔。
“哟,那小子别来无恙啊!”猎户朝他打了个招呼。
唐悦松朝诸怪抱拳回礼。判官一声冷哼,转过头去,颇不友善。蛇神依旧把玩小蛇,织女则兀自陶醉于撕扯之中,高飏在磨他的大剑,可谓磨刀霍霍,好人则为他扶稳磨刀石。在场诸怪,或坐或立、有的甚至干脆卧在山石之上,放声高歌。唐悦松只觉这些个怪物大多古怪奇情,亦甚是洒脱,以前虽与之有些过节,但在他看来,这些人从来便不是凶神恶煞,而是些可爱的怪人。
他稍稍睁大眼睛在诸怪当中来回搜索,却独独不见那人,何人?原是浊山倾卿,他眼下却不在此处。八怪当中,他与之最是要好。
假面则端坐一块山石之上,他见辰惜鹤已至,道:“辰姑娘,不出我所料,你来了。”
辰惜鹤微微点头行礼。不想那高飏却道:“我等聚会你来作甚?”
辰惜鹤黛眉微蹙,却未言语。
假面抬手劝止道:“莫要无礼,辰姑娘是今日我等上宾,正是我邀她前来。”
她寻了处平坦空地,铺上席,坐定问道:“阁下邀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唐悦松则侍立一旁,有如侍卫。
假面道:“情势紧迫,且让在下长话短说。”
辰惜鹤微微颔首。
假面微微一叹,道:“眼下,大灾难正待降临竹海,或许无可避免。”
辰惜鹤修眉微蹙,道:“何出此言?”
假面道:“实不相瞒,在下修习游魂术多年,时常趁夜深人静之际,运功使魂魄离体而去,遨游天地之间,甚是快活。在下的魂魄曾多次飞至那藏碧山中,但山中布有巨大禁制,在下魂魄莫能入之,强冲硬闯只会落得灰飞烟灭之下场。”
辰惜鹤稍稍侧首问道:“阁下似已修成地仙之体?”
假面微微一叹,颔首道:“正是如此,我虽无法突破禁制,但隔着障碍,亦隐隐约约能感到一些端倪,在下觉着,藏碧山内中藏有绝大戾气,鼎教很可能祭祀了恶神,竹海之地,甚或整个天下,兴许有不测之祸,你乃医者,乃救人之人,在下当将此事告知于你,还望早作决断。”
唐悦松听得暗自惊心,心想:“竹海之地果然在劫难逃……”
“不久将来,诸神将会再起战端,届时人类又将巨难临头。”蓦地,仙人的警示再次回响耳畔,他只觉惊悸不安,似乎绝大灾难已轰隆而至……
辰惜鹤道:“多谢阁下提醒,惜鹤已知。只是不知阁下有何打算?”
假面叹道:“在下早有决断,眼下此地已不能久留,故在下特将诸怪齐集于此,现在,我有一言,当道与诸位。”
久未言语的判官蓦地起身,朗声道:“我道大哥有何机要之事,原是来与我等讲故事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此番聚会,我不想听了。”
说罢,那判官便待转身离去。
假面道:“慢着,此番绝非怪力乱神,还望先生留步待我讲完。”
判官耐着性子,抱臂道:“那便快讲,我今日没兴致听故事。”
假面环视众人,须臾道:“时下竹海巨难将至,在下不想多言,只问诸位一事,还望立作决断。”
织女撕布的声音自方才便连绵不绝,眼下似渐渐消停下来。霍霍磨刀声亦渐渐歇息,蛇神那醉生梦死的高歌亦已成回响。
在场所有人皆朝假面望去,眼前这位神秘莫测的带头大哥很少这般,今日大反常态,着实令人生疑。
少时,假面接着说道:“我眼下便离开竹海,愿意随在下一道离开的,请待我言罢后留下,不愿离开、或是另有打算的,眼下便可各奔东西,在下绝不勉强各位。”此言一出,其余诸怪皆面面相觑。
显然,他此言的对象不包括辰惜鹤二人。
辰惜鹤起身收拾好行装,则道:“看来已无我等干系了,告辞。”
唐悦松虽很想知道接下来诸怪会作何等选择,但还是随着她去了。
待行了片刻,唐悦松终于忍不住,一把拉住她手腕道:“我们、现在便走吧,眼下便回医馆带上她们离开此地,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好么?”
辰惜鹤深潭般的眸子注视他片刻,方道:“今日我还有一个病人待要救治,改日再走。”
唐悦松只觉胸中一阵狂跳,他继而鼓起勇气道:“我、我要你眼下便跟我走,好么?我会好好保护你,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愿一生一世保护你,好么?!”话至末了,已变作哀求。
他已不知自己是如何将话道完,他甚至都觉得她眼里除了轻蔑便再无它物。是以他道完便微微垂首,不敢看她。
“一直以来我便将你当作弟弟一样看待,我想这不会变的,你若真想保护我一生一世,那我只能劝你莫要白费光阴了。”沉默须臾,她终于开口说道。同时,轻轻挣开了手腕。
唐悦松只觉天旋地转,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仍不死心,他鼓起最后的勇气,抬头直视她,痛苦地问道:“那要怎的,你才愿意和我、一起?”
辰惜鹤的回答让他彻底绝望,再不作他想:“除非我痴了。”
“你、怎的……为何……”唐悦松接下来的言语几不可闻。
他或许还未注意,她眼里,此刻只有怜悯。
唐悦松只觉背脊上一阵寒意袭来,原是冷渊的寒气在作怪,这等微弱寒气他早已适应,眼下又觉寒冷,只缘他此刻真正坠入了冷渊之中。
他轻轻取下冷渊,递与辰惜鹤,她稍稍犹豫,旋即接下。他看她一眼,道:“走吧,我带你走出去。”
一路上,皆无言语,因已无力言说。甫回医馆,唐悦松便将自己锁在房中,蜷靠在床,隔着窗子痴痴地望着外面的景致,但他并非在赏景,因为眼下,他眼中的景致,只觉着是灰蒙蒙一片。
堂下,来自诸位长辈的压力,将他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低着头,打算硬着头皮承受任何责难。
此处被称作云篆堂,已有近五百年时日,最初,此地乃是浊山家族刻画符箓、祈求神灵之地,渐渐地,乃变成了家族成员聚会之所。
浊山家族故地并非竹海,而是自北方的云生山一带迁徙而来,相传这个古老家族一直供奉着自己的神灵,据说符术便是他们与神灵往来的方便之门。
“今日家族大会,你身在何处?”一个四十来岁的锦衣中年男子厉声叱问道。
他是竹海一脉浊山家的代族长,之所以是代族长,乃是因为,便在半月之前,族长浊山瑫仙逝,族人临时推举了继任者——浊山重,此人乃浊山瑫三子,二十年前,在一次家族祭祀神灵的聚会上,因有人操持不当,竟唤来凶灵作乱,正是浊山重冒险将那凶灵封印于自己体内,方才避免了一次家族劫难。然而,封印凶灵之人,亦有被反噬的可能,终其一生都将与凶灵的鬼力抗衡,看上去,便是久病不愈的模样。
浊山重见浊山倾卿低头不语,乃加重语气喝道:“我在问你话!”话音方落,便是一阵咳声。
浊山倾卿吓得一颤,道:“我去了竹林里面,参加那诸怪聚会。”
“胡说,你也未去那里,你当我不知!”浊山重道。
一位年纪较浊山重稍长的灰衣中年男子道:“适才我遇见自林中归来的吕判官,他道你根本便未前去参加八怪聚会,之前你究竟身在何处?所为何事?”
浊山倾卿仍是不语,不过待了须臾,他突然低声说道:“今日仰止大哥也未前来参加家族大会。”他小心地看着浊山重,似在为自己小心翼翼的辩解。
浊山重道:“他与你不同,不要与他比。”
浊山倾卿闻言,只得垂下头,彻底不再作任何言语上的辩解。
最后,他被勒令在这云篆堂罚跪一日。
他跪得很不甘,他紧咬牙关,不是疼痛,而是挣扎。眼下,他真正有了离去之意。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个家族中很刺眼的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他仰首望着云篆堂下香炉升起的袅袅烟雾,纷乱的思绪亦随着烟尘一道萦绕、回旋。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家族宅院的大门外,聚集着一群分着红黑二色道服的人,浊山倾卿远远望着他们,那时他方学会写一个字,但那字写得还很是生疏,那个字是“鼎”,他知道,那些人便是那个教派来的,很霸道的一帮人。
鼎教有令,浊山一族乃当地大族,族中须有一脉入教,自入教一脉辈分最高者算起,入教的这一脉,祖祖辈辈皆得加入鼎教,是以命中注定了家族中许多人,还未出生,便已先入鼎教!
入教一脉的起始被定在浊山倾卿父亲这一辈,鼎教甚至点名要在浊山文与浊山质二人之间选定一人入教,原因无他,只缘此二人皆为家族高手,兄长浊山文长于剑术,而那弟弟浊山质则更精于符道,兄弟二人乃是浊山瑫长子与次子,因修为颇高,人称文质双杰。
作为族长和父亲的浊山瑫无奈之下,只得定下规则:抓阄。抓到“鼎”字的,入教。
兄弟二人都是抱着为家族牺牲的心去抓阄的,最后,那个为家族牺牲的,是哥哥那一脉。
抓到阄的,是浊山仰止的父亲。未抓到阄的,则是浊山倾卿的父亲。
那日,浊山倾卿看见爹爹死命拉着伯父,哭喊着为何不是自己,他看见伯父临行之际只是笑着对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他至今未忘:“你连运气都不如我,好好在家待着吧!”
而后拍拍爹的肩膀便与族人道别,随那鼎教弟子前往藏碧山去了。四年后,伯父便死在了与铭剑派高手较量的战阵之上。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也去和三个堂兄妹道别,同自己最是要好的仰止大哥学着伯父的口气对自己道:“你连运气都不如我,给我好好在家待着吧!”
“给我好好在家待着吧!”这句话,他一直铭记于心,一刻也未忘。
代族长浊山重令他于这云篆堂罚跪一日。眼下,浊山倾卿方跪足一个时辰。他咬着牙缓缓起身,望着眼前升腾的烟雾,及那随烟散去的往事,他自语道:“我怕是、不会在家待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