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之际,已至子时,他仍沉浸在方才英雄救美的豪情之中,多谢唐悦松那还不至于太过拙劣的表演,方使自己在她面前当了一回英雄。
想到方才唐悦松那狼狈劲头,他不由有些好笑,他推开窗子,但见屋外的井边,唐悦松正光着上身,将一桶水自顶上淋下,以洗去方才的炎意,好在未烧伤身子,可一头青丝却葬身火海,眼下,他的头发已变作一方杂乱枯草,甚是不堪。今夜唐悦松便在浊山家暂住一晚,明日一早,便入林狩猎!
他在案前坐下,自怀中取出一卷符纸,便是方才赠鱼初雪的灵符,确切地说,是那道灵符的临摹。他有个习惯,但凡新见一道符纸,必将之临摹,以待研习。此番自家中符库寻得鬼遁符一道,为的乃是助唐悦松那厮追他的神医姐姐之用。
这鬼遁符,他还是一知半解,可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以眼下他正如饥似渴地读着弯弯曲曲的古怪符文,黄纸上不但排着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亦有数幅古怪图画,皆是鬼怪之类。
“懂了、懂了,全明白了!”他一面解读着些怪异的符文,一面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自接触符术以来,便是如此。
“原来如此,这只是一个法力轻微的鬼打墙而已。”他释然自语说道。眼下他已知道,寻常人若身中此符咒,至多迷离片刻,甚至无事;若那本便是路痴之人沾上符咒,则病症愈烈。
他正待收起符纸,待来就寝之际,蓦地,他心一震,他的眼光并未完全离开那张符纸,便在他目光即将移开之际,眼角最后的余光却瞥得一丝不祥。
……
那是在他十三岁那年,一日傍晚,他驱使着方学会不久的火焰符来到家族的禁地——祠堂后的地宫。
随之一道的,还有族里几个一般顽皮的兄弟姐妹,他们自族里长辈口中,已或多或少知晓这祠堂之后,确有座地宫,便是家族的禁地,家规有言,擅自闯入者,重则处以极刑,轻者亦须在祠堂罚跪一日。是以平日几乎无人前来,据说,能入禁地者,只有族长和族长指定之人。而此刻,他们自是探奇而来。
“倾卿,你觉着地宫的入口在何处?”堂弟浊山大壮问道。
浊山倾卿四下望望,但见周遭皆是砖石平地,稍远处则是树林,根本便没有什么“地宫入口”。
“难道暗藏机关?”浊山倾卿自语道。
堂妹浊山秋夏看看渐暗的天色,不禁低声道:“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黑了。”
四人当中年龄最长的浊山啸林轻拍她头道:“起初不是你要我们来的么,怎的又怕了,不许回去!”他故作严肃语气说道。
夜幕已降,此地围在林间,显得格外阴森,火焰带来的并非光明,而是昏暗,这种昏暗,常常比黑暗更让人不安。四人仍聚在一起寻寻觅觅,他们不敢分开,生怕落单。
火焰符唤出的小火球悬在数人头顶上空,它的火光不甚稳定,时时摇曳,便如一颗战栗的心一般。蓦地,浊山秋夏只觉被人一拍肩膀,她回头一看,只见明亮的火光正照在一张扭曲得可怖的人脸上,那脸正咧着嘴朝自己嘿嘿地怪笑。
“啊——”她本能地一声惊叫,吓得闭上了眼。
“哈哈!”一声熟悉的笑声,原是那浊山啸林点燃了火折,照亮了自己的鬼脸,是以才这般吓人。
浊山秋夏惊恐之余,便来扬手打他,浊山大壮则在一旁笑他二人。
但闻一声惊叫,浊山倾卿一怔,待来一看究竟。他是个爱独自琢磨的孩子,自方才起便觉此地不大对劲,何处不对劲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觉此地太过平坦,太过安静,有些异样感觉。他正兀自沉思,不想惊闻一声叫喊,似是浊山秋夏所发,他侧首望去,随即怔住。
他循声侧首望去,未看见任何人!
仿佛身边的三人皆已凭空消失一般,大惊之下,他喊了几声同伴的名字,却无人回应,但他却隐隐约约闻得一阵欢笑之声,似远似近。
“莫非他们三人走到树林中去了?”他寻思道。
他亦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他走了须臾,放眼望去,树林那是那般远近,仿佛自己在原地踏步。他心底泛起一丝恐惧,急忙回身朝向来路,待循着原路离开这里。
他循着来路一路疾跑,此番不再是原地踏步了,而是确实离开了那块莫名其妙的空地,眼下,他看着道路两旁的熟悉景致,明显自己是在原路返回,很快,想必便能回到自家处所了吧!
只是,这眼前之景愈来愈模糊,渐渐化作一泓幻影。最后,他来到一间大厅之内,周遭贴满了符箓的石厅!
眼前的景象渐渐散去,似乎露出了狰狞的本相,此处原是一座地下石厅,它的墙壁满是符箓,有些符文似乎是用血写就的,这些用鲜血写就的符文似乎有种诡力,这股诡力与石厅内昏暗的灯火交相混杂,形成一股难以名状的诡异氛围,将这糊里糊涂闯入的少年顷刻淹没。
浊山倾卿大怖,但脚下无力,一时竟迈不开步子,很快,他的目光便为一件更大的物事给吸引过去——大厅的上首正中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幡旗,幡上画着一只狰狞可怖的巨兽,虎身,背上有翼,张牙舞爪似随时都会跃出画面择人而食。
他的目光缓缓下滑,最后落至幡旗下端,但见一人正盘坐于幡前,似在运功修炼。他定睛细看,一个模糊地印象正渐渐清晰,那个印象曾经远去——“仰止大哥!”他轻轻喊了一声,那人,不是浊山仰止又是谁?
那人睁开眼,道:“倾卿,别来无恙啊?”
此人正是浊山仰止,那个随父一道入教的仰止大哥,自他们离家入教之日算起,已有五年不见了。
此时的浊山仰止,已是个英气勃发的俊朗青年,他缓缓起身,走至浊山倾卿跟前,抚着他的肩道:“你长高不少,符术可有勤加修炼么?”
浊山倾卿一怔,随即睁大眼睛使劲点头,乃大退一步,手捏法诀,口念咒文,但见二人之间凭空生出一个大水球,内中汩汩作响,暗流涌动。
随即,他望着浊山仰止,似企盼着什么。
“水遁。”浊山仰止带着些许赞许道,这或许便是少年企盼的吧。
浊山仰止手抚水球,看看浊山倾卿,道:“将水煮沸。”
浊山倾卿怔了怔,旋即捏出火遁法诀,默念咒文,自怀中取出一道灵符,当空一划,符纸当即燃烧,符纸燃起的火苗旋即化作成片的火焰,一团与水球几乎等大的火焰在其侧熊熊燃烧,片刻之后,水球便已沸腾,但见水汽蒸腾,有如云气翻滚。
浊山倾卿道:“已煮沸了!”
浊山仰止微微颔首,望着蒸腾的水汽,淡淡说道:“还算马马虎虎。”
浊山倾卿大受鼓舞,不禁振奋,继而连连问道:“仰止大哥你怎的在此?这里莫非便是家族禁地?我是怎的进来的?”
浊山仰止道:“此处当然便是本族禁地,我来取一样东西。”
见浊山倾卿仍是一脸疑色,乃说道:“所谓禁地,实乃一地窖,入口处并无机关阻拦,但此地及周遭却布有强大禁制,恰似一个鬼打墙,来人莫不迷离其中,无法见得真正的来去路径。”
“至于你是如何进得,兴许你只是瞎猫撞到死老鼠,无意中入得地窖入口。”浊山仰止接着道。
浊山倾卿好奇问道:“仰止大哥,你来取什么东西呀?”
浊山仰止稍稍侧身,少年的视线得以直视上首那幅幡旗,或者说,是幡旗上那只怪兽。浊山仰止伸手一指,正是指向那怪兽图案,“便是它。”
老虎的身子,背上有翼,便似传说中“四凶”之首的穷奇。
“不错,正是穷奇!”浊山仰止眼中似燃起火焰。
浊山倾卿惊得久不言语,浊山仰止见之,乃笑道:“不要以为这些都是故事,若哪日真出来一头穷奇你也不必吃惊。”
他看看周遭墙壁,接着道:“我等本便是为此而生,浊山一族,本便是介于人神之间,我等是神的奴仆,却是人的主上。是以不必闻得些事情便大惊小怪,倾卿,你可知道?”
浊山倾卿只得点头称是,他想想又道:“若能召出穷奇,便能打败鼎教吧?”
“还不能。”
堂兄的回答让他心一震,“穷奇、都不能打败他们么?”
浊山仰止微微颔首,叹道:“这世界,远非你想得那般简单,他们也是有根基的人,他们的水,也很深。是以打败他们,还得用更厉害的法子。”
浊山倾卿稍稍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厉害法子?”
浊山仰止淡淡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却转而道:“你道符术中最厉害的东西是什么?不是呼风唤雨,亦非召唤灵物,而是标记。对天下生灵刻上我等印记,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他们行生杀予夺之权。而这一切可以做得非常隐蔽,便是布在这禁地的鬼遁禁制,内中亦附有我族印记,外人染之,则入我彀中矣。而我族符术何止千种,内中皆有灵印,神不知鬼不觉便可完成标记之事,甚是容易。”
“好厉害……”浊山倾卿亦不知其机理,只觉堂兄说的“很厉害”。
“那两个小娃儿,在鬼鬼祟祟商量什么来着?”
石厅另一方,蓦地传来人声,苍老的声音。二人闻之皆是一怔。
自暗处走来的,正是浊山瑫,是爷爷,亦是族长。
浊山瑫拄着竹杖,缓缓走来,他身上的灰袍甚至都显得沉重。
“爷爷。”二人同时道。
浊山瑫走至二人面前,看看浊山仰止,道:“你要将穷奇的法门取走,可是如此?”
“正是。”
浊山瑫以竹杖击地,“不可,爷爷断不会让你取走它,本族之神谕‘齐集四凶,归藏以安天下’任何人不得有违。恶兽穷奇,我等族人专司看守之,而不可释放它以使其祸害人间。爷爷知道,你将它拿去定会滥用。”
浊山仰止微一咬牙,旋即朗声言道:“眼下我将之取出,也是为了浊山家!”
“你这是在给浊山家添乱!”浊山瑫斥道。
浊山倾卿见二人争吵,不禁吓得后退一步。
浊山仰止以手指心道:“无论怎的,我已知晓那法门,它已在此。”
“若是这般,爷爷便将你和它都留下,直到你忘记为止!”浊山瑫言罢已扔下竹杖,乃手捏法诀,似要发动符咒。
那个法诀,浊山仰止当然清楚,乃是族人闻之色变的——收魂!
收魂者,夺取也,亦即收回全部修为之意,对于符术修炼之人来说,此乃极为可怖的招法。浊山一族当中,只有历任族长才有机会习此功法,即使习得此法,亦不会轻易使用,因为一旦对符术修炼之人使用此术,那人便再也不能修习符术了。如果族长使用此术,在浊山家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已到非用不可之时!
须臾,浊山倾卿甚至听见周遭隐约转来异响,似风声,又不似。他还不识此术,只道爷爷是在召唤大风以拦住堂兄。他当然没有意识到,情况已甚为严重。
浊山瑫的白发已被微风吹起,身后亦已凭空显出一圈古拙怪异的红色文字。与之同时,浊山仰止手捏剑诀,却未拔剑,而是以手为剑,乃是一种极为怪异的起剑招式。浊山瑫眼一瞪,厉声道:“仰止、莫要逼爷爷!”
话音方落,浊山仰止已如鬼魅般绕行至浊山瑫身后数步远处,浊山瑫周身一木,险些摔倒,待来将收魂发动之际,只觉周身经脉阻滞,真气无法周流,一时竟不能发动此术。
浊山瑫惊怒之余,嘶声道:“不可!”
浊山仰止稍稍回首,低吟道:“爷爷、孙儿实难从命!”言罢疾步离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中。
石厅之内,浊山瑫怔立良久,许久,才闻得一声“爷爷”。
原是浊山倾卿,但见他正小心地站立一旁,等着爷爷的责骂。浊山瑫叹了叹,手指向方才浊山仰止逃走的甬道,说道:“你上去吧。”
浊山倾卿“哦”了一声,旋即抬步便走。却闻爷爷说道:“今日老夫放走凶兽,当向神灵请罪。”说罢,竟面朝上首跪了下来。待他跪下,又道:“倾卿,爷爷已与你爹娘打过招呼,你便直接去祠堂过夜吧。”
再次碰上堂兄浊山仰止之时,已是两年之后,加入竹林诸怪之时。
他一宿都未真正睡得安稳,想起往事,他愈发担心,一直以来,他都忽略了一事——符中的印记。此番想起,只觉不妙。
“是我害她!”浊山倾卿即便在梦中亦是这般自责言语。扰得与他同床而眠的唐悦松莫名其妙。
他连花了两日,先是在家中符库搜索,一无所获。继而前去藏碧山找寻浊山仰止,非但寻不着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堂兄,还误了家族大会。这一切,只为了寻得洗去印记之法。
所以,他决定逃出云篆堂,去救那心中牵挂之人。
浊山家神谕:齐集四凶,归藏以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