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板租下老虎灶以后,急着把我们从老虎灶的阁楼上赶走,因为民政科有言在先,老板和老板娘就到处为我们找房子。
老板找到一间阁楼,房子的主人是老茶客黄家玉。母亲看这阁楼尽管很破,但不潮湿,还容得下我们一家。阁楼东西都有窗,空气、阳光还是不错的,只要上了阁楼,打开木窗一看,远远近近是一片棚户的屋顶,离工作的老虎灶也不远,黄老板逼得急,母亲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搬家。
这屋的房价折合为人民币新币二百元。
1955年秋天,我们一家搬进棚户区的“新居”,当时我刚考上初中。
我家1948年从北平流落上海,因为没有住房,七年来一直过着不安定的生活,到这时我们才有个落脚点,心才定了下来。房子虽破烂不堪,毕竟有个门牌号码呢!
上海的老城厢,不同于城外的租界地区,它由中华路和人民路相接形成一条环城路,城内自十六铺码头以西的东街开始,经四牌楼路、光启路、三牌楼路,一直延伸到学前街的文庙附近。这一大片地区在抗战前,大都是石库门房子。我家所住的姚家弄路就在其中。姚家弄路分成两段,东街以东是东姚家弄,东街以西是西姚家弄。我们的阁楼位于靠东街的西姚家弄路口,门牌是西姚家弄三十四弄十一号。东姚家弄全是一色的石库门房子,西姚家弄西面的四牌楼路也是石库门房子,在这些石库门房子中间,独独西姚家弄这一块方圆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是一大片棚户区。
黄浦江边的涛声依旧,十六浦码头的轮船汽笛的鸣声依旧,但这里的老百姓对当年日本人轰炸上海记忆犹新。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者发动了“八一三”事件,当时上海闸北、南市以及某些近郊市镇大部分地区成了废墟。此地有一首儿歌:
八一三,甩炸弹,
东洋鬼子打上海,
三毛的阿姐在洗澡间,
一只炸弹甩下来,
裤子不穿就逃出来。
这儿歌很粗野,但证明了棚户区的来历—— 是因为日本人的轰炸造成的。
听老人说,十六铺小东门中华路一带,当时除了福安公司的大楼还挂着几根钢筋,到处是一片火海,一直延伸到南码头,西姚家弄的废墟是当时日本鬼子的轰炸造成的,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抗战胜利后陆续搬来的,其中有本地的,也有外地逃难来的,他们在这里临时搭建小木棚,随着岁月的积淀形成了一片棚户区。从此,这里成了一个难民集中地。
棚户区居民的文化水平都很低,都是社会的下层人物。有拉黄包车的、做小生意的、当小贩的,木匠、皮匠、裁缝、铁匠,卖糖粥的,卖豆腐花、爆炒米花的、卖炒白果的、卖小玩艺的,等等,用法国大革命历史学家的话来说,他们是“无套裤汉”,用鲁迅的小说《孔乙己》里的话说,他们是“穿短衣”的,他们与“穿长衫”的不同。
三十四弄外,有一家玻璃厂,叫恒昌星玻璃厂,玻璃厂的工人在1953年前是很苦的,厂里用的都是童工。那时父亲还没进监狱。这家厂离“工人茶园”不远,他每天挑开水到厂里去,父亲有时叫我去收水钱,我看见炉火通红,温度极高,工人们站在炉火旁,手里拿着很长的铁管子从炉子里挑出溶化的通红的玻璃液,他们动作很快,用口对准这根铁管吹,管子另一端的玻璃浆被吹成一个玻璃器皿,真像变魔术一样。我觉得很有趣,经常在那里看他们的精彩表演。
玻璃厂里,雇了许多童工,玻璃的融化温度极高,童工们热得吃不消,个个光着屁股,一丝不挂,满面尘灰烟火色。他们站在那儿做帮工,稍微干不好,就被老师傅打耳光。我们一家已经够苦了,但还有比我年龄更小,连父母也没有,只得靠自己干活养活自己的孩子。
1951、1952年,我经常听到孩子们围在一起猜拳时唱的一支儿歌:
三反、五反,
枪毙,大老板!
嘎那里菜,嘎那菜!
那时,马路上,里弄里,菜场旁,到处是大字报,到处在揭发检举不法奸商、资本家,常常听到老板跳楼、上吊、服毒自杀的消息。这时,只见许多工人包围着老板要求加工资,一个个老板被抓进监狱。
1953年以后,工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有的老板抓起来了,有的老板被戴上大红花,他们的企业和工厂在锣鼓声中公私合营了,后来又划为国营单位。
从此工人成了上海的主人,他们劳动时有劳动保护,有工作服。下班以后,他们的衣服也越来越整洁了。
三十四弄内,住着二三十户人家,从弄堂里进去,六号到十五号正好围绕着一块有阴沟排水的小天井,六号住的是卖蛋的,七号、八号两家是裁缝,九号住的是周家,周家的儿子与我同年,又同在敬业中学读书。十号也姓周,他家的大女儿与我大妹同年。十二号住的是码头搬运工,湖北人。十三号住的是皮匠,本地人,天天做皮箱。十四号住的是铜匠,十五号住的是漆匠,阁楼上住的是鞋匠。
我家住在十一号的木棚阁楼上。
我家楼下住两家,一家只住了一位男青年,二十多岁,他是专门挑担卖盐炒豆和奶油花生米的,另一家有父女两人,他们是宁波人,父亲是剃头师傅,大家叫他老娘舅,已经五十多岁。
在这个极贫苦的地方,我家要算倒数第一,是最贫苦的一家。
我们家大约有十平方,用四根手臂一样粗细的木棍子支撑着,房顶上没有瓦片,用破柏油纸铺着。陈旧的木板钉成四壁,旧木板是从装运“固本”肥皂的箱子上拆下来的,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日晒,一块块木板又焦又黑,而且已经开裂。木板与木板之间有许多缝,与其说它像房屋,不如说它像露天在外的气象站的百叶箱。
阁楼没有楼梯,门在“天上”,只有一个木梯子,上去时要抓住梯子,爬上去用头一顶,才能把我家的这块“天门”顶开,然后双手和双脚一起配合才能爬到房间里去,上了阁楼后人才可以站起来。
阁楼已经摇摇欲坠,因为周围的房子类型差不多,但彼此靠得很紧,互相支撑着,所以没倒下来。阁楼朝南是间砖砌的二层楼房,是后来1958年新造的,也算我们幸运,当这楼房刚造好,我家的阁楼朝南倾倒,正好被它撑住。朝北也是二层的棚户房子,但盖的是瓦片的屋顶。我家的木板屋没窗子,靠东面的板墙正中有块五十公分见方的木板,把木板抽到旁边,这扇“窗”就打开了。
阁楼的东面是一块空地,有二三十平方,这块空地的东面是一家废品收购店,我家的一张书桌就放在朝东的木板窗口下。做作业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对面垃圾堆里成群结队的老鼠在大白天窜来窜去。
原先家里有两张竹床,但这里放不下,干脆全家打地铺睡。
家中除了可以折叠的半张书桌外,还有两张方凳和一口米缸。这里的棚户区,家家都没有自来水,每户人家用水都得用铅桶去弄堂外马路上的公用给水站提水,家里没钱买一缸米,只能是买一天米,吃一天饭。于是这口米缸改为水缸。每天我和弟弟去拎两铅桶水,把家里阁楼上的水缸盛满。
家里还有母亲用破脸盆改装的灶头及铁锅,几只碗、一把竹筷搁在水缸的木板盖上,一床像猪油渣似的棉被、一只旧皮箱,搁在阁楼的壁角落里。
小屋就像纸糊的灯笼,屋顶铺的是黑色的柏油纸。一下雨,水就透过柏油纸直往下漏,屋子一漏,家里就东一个锅、西一个盆积水,人睡在地板上,水就在旁边“嘀嗒”、“嘀嗒”地漏着,没多久,锅瓢碗盆里就积满了雨水。
一到冬天,外面下大雪,屋里下小雪,外面刮大风,屋里刮小风,北风从木板缝里直往屋里乱窜,室外温度就是屋里的温度,母亲找来旧报纸,用糨糊,把屋里四壁的木板缝全糊起来,糊了一层又一层。这样,冬天里冷风就吹不进来了。
但好景不长,这纸糊的屋,无法抵挡住雨水。别说大雨,就是毛毛细雨也会把报纸湿透,四壁的报纸一湿就沉,一沉就自由落体往下掉。因此,每过一个时期,我们家就得换一批报纸重新糊屋的四壁。
因为贴在墙上的报纸上有各种各样的老新闻,又因为这屋特别低矮,我们挤在屋里就往墙上看,从屋内四壁的报纸上,我们也学到了不少知识。
刮风下雨天,屋顶的柏油纸被刮掉,不指望邻里的帮忙,母亲赤着脚爬到屋脊上,把柏油纸重新盖好。
到了夏天,这房间里根本无法坐得住,火辣辣的太阳把我们兄妹几个烤得浑身冒汗。学校离家距离不等,谁先到家谁就先吃饭,每当我一人在屋里时,实在热得不行就干脆光着屁股吃饭。
夏天的木板房子,到处是臭虫。
这些臭虫很狡滑,它们不在地板上,而是先爬到房顶,当我们光着身子睡着了,它们就从屋顶上掉下来,落到我们的身上,吸饱了血,鼓着大肚子慢慢爬走。
母亲总是在深夜里,一个人趴在地铺上,在每个孩子身边找臭虫。母亲说:“孩子没吃没喝,说什么也不能让臭虫吸他们的血啊!”
自从我们搬进棚户区后,很快就得了两个“有名”,一是穷苦得“有名”,二是孩子读书用功“有名”。我们每天在小天井里低着头,背着书包,进进出出,与周围的人接触不多。
我下午回家就爬上阁楼做功课,或者去拎水、买米、面,在屋里烧火做饭、摊饼,整个小屋被烟火熏得乌黑……
晚间,我们坐在灯下读书,我们家的电灯只有十五支光,那时用的灯泡是老牌“亚卜尔”灯泡,夜间不到十点钟,四周邻舍就睡觉了,隔着薄薄木板传来了如雷的鼾声,而我们每到晚上朗朗读书的声音,别人也能听到。
冬夜,我和弟弟挤在一床破旧的棉被里,靠互相的体温取暖。夏夜在露天的街头,我们像表演杂技似的,卷缩着身体在不到20公分宽的长凳上过夜,不会从长凳上摔下来。
自从搬进这间棚户区的小阁楼,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家总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从1955年一直到1968年“文化大革命”前,我们一家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总算有饭吃,有衣穿,也有书读了。
可是好景不长,1968年“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天夜里,一群造反派闯进我家,把这间小屋踏平,留下一堆破板和瓦砾,从此母亲和妹妹们都被赶出了家门。
孩子:
这就是爸爸记忆中的童年。
老爸在十二岁时,家里就出了父亲被捕入狱的大事。一家人落入社会的底层,在生存线上挣扎。生活展示给我和我的家庭的,是世间的白眼,是眼泪、忧郁、惶恐、贫穷与苦难,是哭泣的黄浦江,是雾色的上海滩,是老虎灶堂前的喧嚣,是棚户区低矮的阁楼……当然,也有冬夜中好心人的宽慰,咸菜萝卜就米饭的香醇,以及昏灯下孜孜的苦读。
孩子,爸爸自小因你爷爷的事,笼罩在政治与生活的阴影中,是一个为人所轻贱的生命。但是我和我的弟妹,我的家庭却从未轻贱过自己,我们因顽强而变得无畏,变得高贵!
孔夫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孩子,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其生命最初均如小草,极为脆弱。经过风吹雨打,日晒冰冻,才会一点一点变得坚实强壮。老爸一家人在那样的日子里没有绝望,是因为我们心底始终怀抱希望,相信将来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