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个半人高的铜鼎，鼎中的炭火还在燃烧，鼎身发出暗红的光，提醒人们注意它的温度和危险，鼎口不见火焰，倒是形成一道暗弱的光柱，在鼎口附近还有些亮，到了屋梁高度时已接近消散，只能勉强看到屋梁的粗细，屋顶部分则完全陷入黑暗。
即便依托这道光柱的散射和鼎身微弱的红光，鼎身下方超出一尺外就已经不可辨物。
“我该怎么办呢？“鼎边五尺外，铺在地板上的被卧中，传来一声稚嫩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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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婴儿状态出生，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一出生就让他母亲担心了两年。他完全不像个正常的婴儿，夜里哭得厉害不说，眼神也不像其他婴儿那样灵活好奇。看东西看人，都是简单地看一眼之后，就变成一种“茫然”的眼神。他母亲提心吊胆，害怕生了个傻儿子。
直到有一天，宫里新制了一张极为精美的几案，终于引起了他的兴趣，眼神变成了好奇，围着几案爬了好几天。然后正常了，开始好奇地对着周围的器物陈设打量了，尤其是那些精致的青铜器木器。母亲终于放心了，这儿子不傻。
不过他一岁多了不说话，而且丝毫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又让年轻的母亲陷入了煎熬。就算是哑孩子，那也都是想要说话的样子啊，自己的这个儿子，对说话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年轻的母亲忧虑极了，但是这是诸侯的嫡长子，从小在宫廷长大的母亲，虽然年轻，也知道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起一丝儿子的异常——只要自己不说，别人不敢说。
直到儿子两岁了才说话，开口第一句话让年轻的母亲失手打翻了水碗，又惊又喜。喜的是，儿子开口说话了。惊的是儿子开口第一句：“我来了”，让年轻的母亲在妖孽和神仙之间挣扎了许久。万幸的是，当时身边没有侍女，只有自己和儿子。对于母亲来说，选择是很显然的，不过这件事还是被母亲永远封存在记忆里，连夫君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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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以来，记忆无数次在午夜里梦回，头疼欲裂，痛不欲生，却都被当作了“夜啼”，被随之而来的乳汁呛醒。清醒时也是一片茫然，我是谁？
直到某一天，他看见了一张几案——太空时代造型！没有任何花纹，洗练简洁，就是一种极致的精美。第一眼看去，就会认为这是星际舰队飞船里的陈设。
几案极为轻薄，承托不是粗重的木腿，而是左右对称的S形板材，这个S的中间弧度夸张到近乎与地面平行。这哪是木材可能达到的？木材怎么可能做得如此轻薄，而且有如此销魂夸张的曲线①？
虽然他最后失望了：材质还是木材，不是钛合金。但自此，他也回到了现实，开始对各种精美的手工艺品进行观察、琢磨这时代的技术水准。
直到两年后，当记忆和梦境逐渐融合，让他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记忆还是梦境，是庄生化蝶，还是蝶化庄生，这才开口说了今世的第一句话：“我来了”，让母亲瞠目结舌。
这句话不是他的母语，是的。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发现，语言跟他原来的母语，发音完全不同，他听不出渊源和继承关系，感觉完全是一门外语②。金器（比如屋中的鼎）上的铭文，他猜测也是象形文字，但是一个都不认识，或者说不敢确定③。也许只是一种记录人体动作形象的一种花纹？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虽然同样是黑发黒睛黄皮肤，同样是席地而坐，同样是上衣下裳，但是完全陌生的语言和文字，一直让他不能确定，自己是本时空穿越还是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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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春开蒙，学会了大概五百个字左右，看到自己的老师——上卿④蒙洽在看陈旧的一份帛书，看得泪流满面，一时好奇偷看之后，才知道自己还是穿越了！自己回到了东周初年……
这份帛书说的就是周幽王被杀，周平王继位，宣布东迁雒邑的事情。问过老师，确认这是40年前发生的事情。
周幽王崩于公元前771年，那么今年就是公元前730年。
自己今年八岁，也就是说自己出生于公元前737年，即将进入春秋时代，而记忆中，公元前720年周平王就会驾崩，周恒王即位，那时候自己才18岁。
自己所在的薛国⑤，好像很快不是亡于鲁就是亡于宋……想到自己很可能中年横死，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
浑浑噩噩回到屋中，蜷缩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叹息：“我该怎么办呢？“
其实，内心深处的那句叹息，应该是“怎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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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知道自己是一个诸侯国君主的嫡长子之后，心思就完全懈怠了，想得最多的也不过就是要建一个后宫，所有的女人对他毕恭毕敬，唯恐服侍不周——撇不开那些不知是前世还是梦境里的怨念啊……得知周室东迁、乱世将至的噩耗，这才心智放开，活跃起来：
薛国是小国，夹在宋鲁之间。一旦春秋乱世到来，无论齐或鲁，只要动了吞并的念头，随便伸出一个小指头，薛国就会灰飞烟灭。所以必须在此之前，扩张武备、扩张地盘、获取人力、跟大国结盟获得保护，当然，最佳的结果是取得王室信任，把走入死胡同的中国政制从一化为最平衡稳定的三，甚至五。
在此之前，需要锻炼身体，练好武艺，在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战争不断，没一副好身板，一切都是空。
好身板需要好营养，虽然春秋时代的每日两餐⑥的习惯远远跟不上发育所需，好在身为正妻所生的长子⑦，供应不缺，而且尚在稚龄，可以随时补餐，不过这个时代，光自己一个人健壮又有何用？
再想到那粗糙到极点的烹饪手法，肉、大块的；鸡、整只的；油、动物油；盐、大粒的，而且还缺乏得很；香料、除了葱姜，其他几乎等于没有；甜味、只有蜂蜜，奢侈到自己想吃还要身为国君的父亲偶尔赏赐才能回味一下甜味……
看来，无论是到哪里，都是要先忙一张嘴啊。带着这股怨念，薛离终于困极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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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儿，你怎么会想要自己养鸡？”一脸诧异的听完薛离要求母亲拨给自己几个女奴⑧，专门养鸡的要求后，母亲秦赢⑨不解地问道。
“孩儿最近在锻炼身体，需要肉食，肉食腥膻，只有鸡肉鸡汤还好。孩儿就想自己养，养好多好多，再生好好好多小鸡，越来越多……然后不光我自己可以吃，还可以给我的小伙伴吃——自己一个人吃都不好啊。
还可以供应父亲、母亲们，要是养得更多的话，就可以给武士们吃，孩儿吃肉可以健壮，武士们也可以呀。武士们健壮了，可以更好地保护我们，母亲，孩儿说的对么？”
一边努力睁大眼睛做可爱状，一边肚子里嘀咕：真正的理由是每天一杯奶，强壮一代人。现在只能装可爱了，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卖萌，不知道萌得起来不？
看到儿子这么可爱聪慧（努力地卖萌吧），秦赢忍俊不禁，回头对侧妻戴赢⑩笑道：“听听，也有你吃的呢！”
戴赢忍不住一把搂住薛离，心肝肉肉的叫着，又在腮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也不管薛离被亲得在心里直翻白眼，对秦赢说道：“姐姐，孩儿要就给他罢！”不等秦赢回答，就捏薛离的腮帮，“宝贝，你要多少女奴？”
母亲秦赢看到戴赢又在欺负儿子为乐，赶紧把她拉开，把薛离搂到自己怀里，一边挡开戴赢还要捏儿子腮帮的手，埋怨道：“不许捏腮帮，每次都弄得一脸的口水，也不见你捏皋儿（比薛离小三岁的弟弟，戴赢所生）的”，一边对儿子说，“女奴我倒是可以给你，多一些也无妨，不过，你要养得多，就要在宫外另找地方，这个我就没办法了，我一个‘寡小君’说话，你师傅们是不会听的?，他们还是要去问你父亲。”
薛离一听大喜，这就是说卖萌成功了？连忙回答道：“母亲，先不用宫外找地方，就在后园找一个偏僻的院子就好。”
“那你跟我说说，你准备怎么养鸡啊。”秦赢坐好，将儿子搂在身边，笑着问道。
“对呀，我也想知道呢，你仔细说给我们听听。”戴赢也坐到薛离身边。
还要继续卖萌啊，薛离心里直翻白眼。没奈何，只好继续：“孩儿是看到麦田才想到的。粮食要想打得多，就要每块地里的庄稼多。
每块地里的庄稼数量要增加不容易，但是，一只鸡才占多大地方，把鸡集中到一块地里养，那不就等于增加了庄稼的数量，而且是一下子就增加了几十上百倍哦，然后生鸡子再出小鸡，不就越养越多了么？”
“呃……“还有这个道理啊？戴赢听傻了。然后回味过来，哈哈大笑，忍不住又来捏薛离的腮帮：”傻孩子……笑死我了。乍一听还蛮有道理。可是宝贝儿，鸡可不是庄稼，鸡可是要找食吃的，都集中在一起，就都找不到食吃了，那不都饿死了？哈哈哈，宝贝，你可真可爱！”
秦赢也回想过来，忍不住笑了，跟薛离说：“你姨说得对，鸡可不是麦子，要找食吃的，一块地的食就够那几只，再多就养不活了。不过，孩儿还是很聪明，我们都想不到哦。功课做完了就去玩吧。”
还真把自己当小孩儿哄了呀，在心里再翻一个白眼，薛离反问道：“养鸡就是跟种庄稼一样的，种庄稼，地里的麦子自己找食了么？还不是要喝水我们就浇水么？同样的道理，要养鸡，非要鸡自己找食么，鸡吃什么，我们就不能喂呀？”这一次，薛离理直气壮地给了戴赢一个白眼！
“咦！对呀！妹妹你说呢？“秦赢收敛了取笑的神情，脸上说不清是疑惑还是更加的困惑，烦恼地对戴赢说道，同时还不忘揉揉儿子的脑袋表示赞许。
戴赢也傻了：“呃……不过，姐姐，鸡吃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光看到在地上刨食……“戴赢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要扑过来：”臭小子居然敢鄙视姨了，竟然给我白眼！看我教训你！”
正闹着呢，薛侯进来了：“这么热闹啊，我在外面就听到了，在说什么呢？“
看到夫君进来，戴赢不好意思了，赶紧坐正做淑女状，把薛离要女奴养鸡，重点是薛离的‘养鸡就是种庄稼’的理论复述了一遍，然后眼巴巴的看着薛侯，看薛侯如何说。
薛侯苦恼了：道理都对，但是怎么总觉得别扭呢？不过薛侯治国已久，对处理自己不清楚的问题有经验，先问问题：“离儿，你知道鸡吃什么么？“
薛离施礼：“父亲，孩儿看到鸡什么都吃，好养得很。“
薛侯苦恼了，薛离没回答鸡吃什么——这等于什么都没说啊。套套话看看能不能套出来：“离儿，那你准备怎么养呢？“
“父亲，孩儿准备先打几个鸡笼，每个鸡笼养十几只的样子，先养个二十笼吧。“
薛侯更苦恼了，这回答还是还是没回答这鸡吃什么——一国之君，还对付不了一个孩子？再套话：“离儿，还需要什么？”
“父亲拨几个木匠给孩儿做鸡笼就好。“
问了还不如不问，问过了也还是一头雾水的薛侯，这时候真是对儿子有怨念了——大老婆小老婆都在呢，面子要紧：“哦，这样啊。明天就让宰（大管家）跟你报道，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他——我会交代他的。也别二十笼了，小里小气不合你的身份，先弄个一千只试试。”
“多谢父亲！”
“离儿，跟父亲就不必如此多礼了。一会跟父亲一起用餐?。”终于在妻妾面前保持了形象，一头冷汗的父亲如此说道。
①战国几案。中国文明很早就进入成熟期。那张战国几案，第一眼看到，会在瞬间穿透你的心灵。让你在心里大叫：这绝对是太空时代的物品啊。
②语言的变化是非常快的，尤其是中国历史上多次经历“屠城”“大移民”，即使没有这些，语言变化的速度，也足够让今人回到古代，完全是听外语。想想一些冷僻的方言就明白了。
③春秋时期，文字没有统一。小篆是秦统一后规范的。
④各诸侯国的上卿是周王室任命，诸侯国自封的卿为下卿。虽然后来时代久远，且只有诸侯有朝觐义务，上卿封地与封国一体，与周王室逐渐淡漠，但周王室建国初的本意，应该是控制各诸侯国的军队——当然，我猜测名义是从中央带先进经验下地方指导、扶贫。
⑤薛国公孙氏任姓，黄帝（公孙氏）裔孙奚仲造车，夏时得封薛（山东）。薛姓的发源。即便在春秋，也属于得国久远的老牌诸侯——小诸侯。与陈国、黄国都是公孙氏。
⑥春秋时期，每日两餐。“朝食”后下田干活、“大食”后继续干活，晚上回家——没食，睡觉抗饿。
⑦嫡长子。
⑧春秋时代，奴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后来越来越多的战争所得战俘，奴隶越来越多。大规模释奴要到春秋中后期。
⑨秦赢（秦国）是正嫁，戴赢是陪嫁。春秋贵族嫁女，不是嫁一个，而是嫁一堆，考虑到省亲不易，生活和语音差异，为免女儿孤单，除正嫁外，还会要求自己的堂兄弟同时也陪嫁女儿。女婿地位越高，陪嫁女越多，陪嫁女的地位也越高（庶女换成嫡女）。陪嫁女多数是正嫁的近房或远房堂姐妹。
⑩礼：诸侯有夫人，世妇，有妻，有妾。秦赢为夫人（正妻），戴赢为侧妻。“寡小君”是诸侯正妻自称或本国使者外出提及本国君主夫人的称呼，诸侯夫人（秦赢）对夫君（薛侯）时的自称为“小童”。
?诸侯的夫人、世妇不能直接指挥国中卿士，理论上，卿士的命令她们反而要遵从，她们犯错，高级家臣有权处罚她们亲近的身边人作为惩罚。薛离的师傅都是国中的卿士，所以他母亲说指挥不动。
?贵族嫡长子单独用餐，兄（庶兄）弟姐妹包括母亲均不可以跟他一起用餐，只有父亲可以。父亲用餐，也只有嫡长子方可同坐，其他子女均不可以。这个礼节是为了让其他孩子从小就明白嫡长子与他们的不同，免得生出不该有的心思，造成家族内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