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的乡愁,是无论如何也排解不开的。去得越久越远,离愁越酽,别恨越炽。再风光,再得意,再温馨,总是抵挡不了故园风物如烟如雾的侵蚀,怎一个“愁”字了得!如果遭际多事之世,烽烟弥漫,两地茫茫,遥望远地的故园渺不可得,遥想亲友的安危杳如黄鹤,家国之痛郁积于心,那一份牵肠挂肚,向谁倾诉?从哪里排解?
李叔同从离别天津的那一刻起,乡愁便如原上的野草在心底里潜滋暗长。家山之思的那一腔怅恨,便是慈母、娇妻和爱儿的天伦之乐也无法化解;天涯羁旅的那一种迷茫,便是“天涯五友”的朝夕唱和也难以破除。
1900年,农历庚子年,李叔同的乡愁已经是伤时感世的沉沉哀痛和深深悲愤了。这年夏天,“庚子之变”爆发。早在这之前,消息便不断传来。先是中国北方起了义和团,“扶清灭洋”,血流于道,尸露于野,山东、山西、河北、京津地区,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的混乱之中。后来,又起了英、美、法、日、德、奥、意、俄等八国联军,占大沽炮台,占天津,占北京,直到进占紫禁城,把慈禧太后一家赶得逃往西安。
天津家人怎样?那些相知相惜的朋友又如何?李叔同不由得心急如焚,但他也只能日夜愁结,徒唤奈何。终于等来二哥的消息,一家人避难河南省内黄县,总算躲过了这场浩劫。
才子敏感。李叔同生了颗多愁善感的心,根本无法释却故乡和乡中亲友之思。1901年新年转眼便到,元宵节一过,李叔同毫不迟疑地踏上了北返的路途。他要取道天津看望那些暌违已久的津门师友,然后转道河南去看望二哥一家。离别得久了,李叔同越来越感到二哥撑持家门的不易,越来越感到兄弟之间的难以舍弃的情分,恨不得马上见到相别经年的二哥一家人。
回乡之旅,也是离别母亲、妻子和幼儿之路。人还未行,李叔同牵挂留居沪上亲人的愁绪便浓浓地涌上心头了。情动于衷,诗情沛然而起,发为《南浦云》: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好,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李叔同孤独地登上了北返的海轮,随着旅途的渐行渐远,满怀的心事竟渐稠渐浓了。后来,李叔同把这次北返整理成《辛丑北征泪墨》,记述海上思亲的愁苦:“是夜梦至家,见老母室人作对泣状,似不胜离别之感者。余亦潸然涕下。比醒时,泪痕已湿枕矣。”
故乡终于在望了。近乡情更怯,那山、那水、那城、那人,魂牵梦萦,梦里几回无语相执。李叔同心里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几乎不敢睁眼去看远处的故乡风物了。果然,船近大沽口,沿岸尽是残垣断壁,战争过后的城市一片凋败,让人不忍注目。当天晚上,轮船停靠唐沽码头。回想白天所见,李叔同不禁悲从中来,戚焉不已。但见一钩残月,斜斜地印在幽深的天际里;月辉清冷迷离,落在水上,落在岸上,落在游子无眠的心上。岸树凝成浑黑的大块,似有磷磷的野火闪烁。而夜的深处,有声随风而来,是船下的水声?抑是故鬼的冤?或者新鬼的哭?
点点夜寒,浸进肌肤,直浸进李叔同那一颗无着无落的心里了。李叔同夜不能寐,家国悲愁,人生颠踬,一时涌满心胸: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磷磷树影遮。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着一钩斜。
早晨起来,弃船登岸。整个城市还未从战争的创痛之中回过劲儿来,到处是断墙颓屋,市面冷冷清清。李叔同踏上故乡的土地,心里没有一点欣喜,反而充满了悲凉和陌生的意味。那时候,每天从唐沽到市内交通不便,赶不上早班火车,只有等到傍晚的那班了。李叔同没能赶上早班火车,为过于沉重的行李所苦,想找一家旅店暂歇行止,可是旧旅馆都成了废墟。唯见路边有三间新建的草房,里面空空荡荡,更别奢望有茶水供应了。李叔同只好和别人一样,席地而坐,强忍住一阵又一阵袭上来的饥渴。一直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何曾受过这般磨难?李叔同心情殊恶,却一筹莫展,只能坐在那里默默地喟然长叹。
火车总算来了。夕阳惨淡,照着破败不堪的车站。李叔同就在这惨淡的夕阳里乘上奔赴天津的火车。那时,他已经饿极,渴极,疲极,世事苍凉和人生艰辛的别样况味塞满胸臆。
火车所过之地,大半房舍已经毁于战火,满目凄凉,一派死寂。车抵京城,已是夜影幢幢。李叔同站在日思夜想的故园土地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昔日巍巍大观的城墙已经不复存在,时常走过的雄壮气派的津门也被炸毁了。北城近了。这是自己的北城故地么?可是,昔日的繁华哪里去了?鼎沸的市声哪里去了?辐辏的人烟哪里去了?一点人声也不闻,一星灯火也不见,唯有野性的风吹起厚厚的积尘,在天地间漫卷。是真,是幻,非真,非幻;无边无尽的荒芜,如烟漫过了李叔同冰凉的心胸。
此时,二哥一家远在河南,李叔同在天津已经无家可归。无奈之下,李叔同寻到城东,暂寄于二哥岳父的家里。
李叔同回来了。
李叔同的到来,无疑给灾难过后寂寥、沉闷、哀伤的天津艺林吹进了一缕和风。在天津的师友纷纷赶到城东姚宅,与李叔同互道契阔之情。分别短短的两年时光,但人世沧桑,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件,浸透了血与泪,仿佛一下子便穿过了青年、壮年和老年,心上早已积满了厚厚的悲辛和忧伤。今生相见,还能相见,声气还是那声气,眉眼还是那眉眼,可眉眼之间那纯净的明媚的热情呢?难道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执手无语,唯有长长的太息,唯有不尽的唏嘘。
故园所见所闻,已经深深地刺痛了李叔同。愁肠百结,愤懑满怀,白天师友们你来我往,时光还好打发。一到晚上,孤灯萤萤,唯有形影相弔,心底的那一种苦,那一种痛,那一种无可奈何,便不断地涌上来。原野上,长风劲吹,触物生怒,仿佛是千万个冤魂在吼叫。春寒砭骨,李叔同毫无睡意,一时怨愤齐集,挥毫写就《遇风愁不成寐》: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马嘶残月坠,笳鼓万军营。
至今读来,依然能被李叔同热切的悲愤、不平深深地灼痛。
李叔同放心不下赵幼梅老师。赵幼梅正在主持严修创办的育婴堂事务,李叔同数次往访。李叔同与赵幼梅,亦师亦友,心意深契。时事太过伤怀,那么,姑且放下忧伤,只谈书法艺术;唯有书艺,能暂时掩盖住李叔同和赵幼梅心底的痛,让他们感受到人生的乐趣,心里也便有了些许的曙色。那几天,李叔同随赵幼梅老师,与多位日本友人交流过书法艺术,心里流过了些微的温暖和光明。
李叔同不由想起另一位日本故人上冈岩太。上冈君心地善良,此时正生病住在医院里。李叔同赶往医院,劫后相见,两人的友谊并没有受到两国的战争的影响,竟然笔谈了整整一个晚上。尤令李叔同不能忘怀的是,上冈君劝李叔同不要灰心丧气,应该努力“尽忠报国”。李叔同大为感动,激发了巨大的报国热情:
杜宇啼残故国愁,虚名况敢望千秋。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
津门的忧愤既不能释怀,李叔同又心心念念地想着远在河南的二哥。正待动身奔赴河南,却传来河南道上土匪蜂起,过往行人不断地受到伤害。李叔思前想后,只得打消了河南之行的念头。河南已不能去,津门再呆下去也只是徒增悲伤,不免想起沪上的亲人,李叔同便起了南归的念头。
值此乱世,亲朋相别,今朝相别,不知何年再见?不知可能再见?那时,连道声珍重都不敢了,只是执手无语,只是无语,眼波里流淌着无尽的忧伤,心灵里是那一种空空茫茫的慌,那一种空空茫茫的痛。
李叔同南归途次,一日依偎船舷,极目远眺。其时,正是傍晚时分,落日的残红在空际里流荡,在海涛上流荡;而玄色的暮霭,如烟如雾,在海天之间悄悄地吹拂。故乡已经渐行渐遥,李叔同不免意绪遄飞,诗潮涌起:
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家山已经远了,心底里的那一份家山的念想却浓了。那日,海波微摇,枕上难眠,诗的灵羽便飘然掠过李叔同的心头:
子夜新声碧玉环,可怜肠断念家山。劝君莫把愁颜破,西望长安人未还。
津门归来,李叔同的心情并没有随着江南的春光而明媚起来。想到故园的劫难,想起师友们的困苦,心中的愤懑便不能抑止。虽然有着“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的雄心壮志,可是前路茫茫,此头又向哪里去断呢?一日,故人华伯铨来访,谈及北行见闻,真是不堪回首!惟有手书唐代诗人张祜的《何满子》诗扇相答: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故国悲浓,一介书生李叔同,只有“不禁双泪垂”了。才子创痛,痛定思深,李叔同把北上的见闻整理成《辛丑北征泪墨》,在沪上出版。李叔同从《辛丑北征泪墨》里摘录出诗词,寄送在津的赵幼梅。赵幼梅接读之下,感动得涕泗横流,为之题词:
神鞭鞭日驹轮驰,昨犹发今白须。景光爱惜恒欷歔,矧值红羊遭劫时。与子期年常别离,乱后握手心神怡;又从邮筒寄此词,是泪是墨何淋漓。雨窗展诵涕泗垂,檐滴声声如唱随,呜呼吾意俦谁知?
《辛丑北征泪墨》一出,震动了沪上文坛。辛丑北征,心灵磨难。恰如人生里的奢华,当奢华滤尽,当磨难淡定,心里便如光清明,如月清凉。因之,李叔同的辛丑北征磨难里,浸透了智慧、善良、悲悯和真诚。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