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就能听见水势浩荡的声音,一条银布从天而降,拍打在石上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两天了,陆萧宸光着上身坐在瀑布底下,任凭湍流重重打在身上。
“陆萧宸!我要你碰我!”
“陆萧宸,你走开,我不要你碰我!”
“不要碰我……”
“走开……”
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出歇斯底里地嘶吼,为什么满脑子还是那天的情形,还是她紧紧环住自己的脖,闷声哽咽地落泪?
他忘不掉那天夜里,“你是采花大盗?”他偏转过脸时,从未见过如此灵气可爱的脸,浓黑的睫毛扑扇扑扇,朝他微微一笑。
他忘不掉那个街道,“姑娘,做点好事吧?”他朝她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碗,眨着眼,居然看到她萌萌地发了呆。
他忘不掉小巷道里,“我饿了,陪我去吃东西吧。”他被她瞪着,只能伸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弯成动物爪状挠了挠,“喵”一声。
他说过:“对哦,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呀!”
她哼道:“然后呢?”
他充满期待:“然后呢,你就以身相许吧?俗语云,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以身相许的事迹很多,你就不能效仿古人吗?”
唐无波!唐无波!唐无波!满脑子挥散不去的一个人!失控的陆萧宸突然被湍流击倒在石背上,又被水流冲进深潭去。他呆呆地看着水面上流荡的月光,任凭身子一点点往下沉。
岸边突然躁动起来,长出密密麻麻的藤蔓,韧而且柔,扎入水潭中盘旋地飞向陆萧宸。
陆萧宸陡然回神,翻身激起盘旋的水流破水而出,降落到岸上。
有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锦衣长袍,几可如画,江湖上除了武功音律同时独步武林的欧阳卿,还有谁配得上宛如清风之称的“冷侠”美称?
“欧阳叔叔!”陆萧宸连忙上前抱拳行礼。
欧阳卿转过身,长袍勾画成弧,道:“宸儿,先跟我走,兹事体大,必须跟我们讲个明白。”
陆萧宸点了点头。
欧阳卿顿时朝那破庙的方向踏步飞去,若不是酒葫芦的紧急信件,他断然难料会与这唐家庄结下大仇。
两人一降落至庙宇前的空地,又快如疾风飘入庙中去,酒葫芦跟不准已将欧阳兰找来,见她纹丝不动,闭口不言,想必是被点了穴位。
欧阳卿两指弹出劲风,解了欧阳兰身上挤出穴位,眉目一竖,怒道:“哭又何用?玉兰山庄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欧阳兰睁着红肿的脸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
不准见陆萧宸恍恍惚惚,开口问道:“小子,不然你先说?”
陆萧宸陡然一震,也不肯吭声。
见他们二人都装沉默,欧阳卿拂袖大怒,“好,竟然都装聋作哑了是吧?那我就杀了你这个胆大妄为的丫头,给唐家庄一个交代!”
“爹!不要!”欧阳兰见他勃然大怒动真格,立即躲到陆萧宸身后。
欧阳卿道:“宸儿,让开!”
“陆萧宸,救我!”欧阳兰拽着他的袖子求助道,“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挟唐无波,让她放了老鹰,可她怎么都不肯放。后来,后来我也真得想把解药给她了,可谁知道有个男人突然出现,他把解药毁了,还想要杀我们。唐无波叫我回来搬救兵,我吓得一直跑,回头是刚巧看到那人把唐无波的衣服……撕……撕烂了……”
“那个男人是谁?”欧阳卿问道。
欧阳兰哭着嗓子答道:“我根本就没见过他,我只看到他衣服是白的,很年轻,长得很邪魅,听他们对话,好像是结识很久的仇人……”
“衣服是白的,很年轻,长得很邪魅?”酒葫芦转向不准,“江湖有这号人物吗?”
不准想了会,问欧阳兰,“那人身上是不是带了一把烧黑的琴?”
“我没见到,可是……可是我跑出去时……有听见琴声跟笛声……”
“琴声跟笛声?”不准脸色一变,突然大喝道:“你确定?”
欧阳兰一时呆住,不准似乎想苦笑却还是沉重一叹道,“扬州的天,果真变了!”
酒葫芦缺的就是耐心,当然听不得他话里有话,“你有屁快放,别老是扭扭捏捏的行不?听得别人难受!”
不准转向陆萧宸,“我再问你,如果是说这男人凌辱了唐无波,为什么你的衣服会在唐无波身上?宸儿,你知道了唐无波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会将她一个人丢弃?”
“宸儿!”欧阳卿咄咄逼人地追问。
陆萧宸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师叔,欺负无波的人是我,其他的请别追问了!”
“怎么是你?”众人惊呼出声,尤其是酒葫芦呈现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果真是你!我以为连峰城是气昏了头乱猜的,没想到怎么真是你!”
陆萧宸咬着唇低下头,不再吭声。
欧阳卿冷笑道:“你们、你们……”他眼神一变,大喝道:“家门不幸!”大袖一甩,一阵狂风绕着陆萧宸两人疾转,不准连忙将酒葫芦推去挡这剑风:“快叫你师弟掌下流人!”
酒葫芦肥胖的身子哗啦撞向欧阳卿,后者登时闪身避过,他又故意挺着肚皮将欧阳卿滑稽地顶出几步,哈哈大笑。
欧阳卿好笑又无奈地看着他,“师兄,你这是作何?”
酒葫芦鼓起腮子说道:“还没听两个后辈事情由来,你就急着清理门户,这怎么行?”
“师兄,兰儿就是被大家乱宠,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这次决不能轻饶!”欧阳卿坚决道。
不准连忙挥了挥手,“知道啦知道啦,欧阳兄,你先等我问完这两个后辈再定罪吧。小兔崽子!”他严肃地盯着缄默的陆萧宸,“别跟我来‘沉默是金’这套,你小子是我看着长大,尾巴一翘都知道你想放什么。若不是唐无波药性发作,生死攸关,你也不会做出这等事。但我问你,你现在可猜出唐无波的真实身份?”
陆萧宸闻言,心往下沉,轻轻点了点头。
酒葫芦浓眉上扬,厉喝道:“这唐无波除了唐家二小姐的身份,还有哪个身份?”
不准缓缓道:“二十年前,铜面人医毒双绝,又以诡异的邪教武功名震天下,但两年前突然消声灭迹,我曾多方打听才知道他被门下弟子联手毒杀。”
“这老毒物算赚了,教出来的小毒物比他狠上几倍呀。”酒葫芦嗤道。
不准点头,“那三个弟子也是极为神秘的人物,来历不明,据说他们之所以会联手毒杀铜面人,是因为这铜面人为了提升武功,将毕生功力倾注一把琴跟一管笛上,可惜在嫁接内力时被他们知晓,丢了性命。这琴跟笛,自然就落于那三个弟子手中,可三人又起了内讧自相残杀,没多久也消失了。这琴跟笛就不知下落,但传言仅凭声音就能杀人无形,威力不属于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欧阳卿皱眉道:“所以说兰儿听到的琴声跟笛声,就是铜面人这琴跟笛?”
不准点头:“我猜兰儿看到的那个年轻男子,就是其中一名拿走焦尾琴的弟子。而据我了解唐蔺如当年虽曾以武学闻名天下,但与扬州美人邱抹云成婚后便退隐江湖,精心经商,教导子女琴棋书画,从未传授她们各种武学,一心远离江湖。可唐无波深藏不露,作风诡异,十分可疑。兰儿说他们二人像是结仇已深,我们不凡做个假设,唐无波也是铜面人的弟子,所以她跟那人才会相识,在当年内讧时结下怨,拿走另一管碎骨笛。”
欧阳卿问道:“但唐无波怎么会跟铜面人扯上关系?”
不准眼珠转了圈,耸肩道:“这个,天知道。但我确定三番四次出现的铜面人应该是假的,要么是唐无波扮的,要么是剩下的第三个弟子!虽然这些可能是事实,但没有证据……”
“我们截获的那箱珠宝,这不算证据吗?”欧阳兰突然想起了某事。
不准摇了摇头:“箱子有指名道姓是唐无波的吗?说不定唐蔺如还会以为是别人栽赃陷害!这些东西都是皇宫丢失的,一旦曝光触怒龙颜,唐家庄牵连其中必定株连九族。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的目标是唐无波,不是那些无辜的人。让我再想想吧,当务之急是如何免去你们明日的死罪……”
唐无波站在栏杆前,梅若悄悄走过来,将一件披风披在她肩上,唐无波回头看了她一眼,挽起嘴角勉强微笑。
梅若看着她刚才目光所及的视野,是这弯波光粼粼的湖。
唐无波道:“先下去吧。”
梅若轻轻道:“二小姐,明天玉兰山庄就会押着欧阳兰上门请罪,或多或少可以除掉你一口怨恨了。”
唐无波摇了摇头,“都是做秀,你当真以为我爹会为了我跟玉兰山庄势不两立?”她闭上了眼睛,“其实我反而害怕明天到来,因为有些事已经失控了。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梅若应声“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回房里去,离开阁楼。
唐无波独自一人呆立在栏杆上,看着远方天地间茫然一片,她想了很久,终于抓紧拳头朝楼下奔去。
那片幽幽的花海依旧是十分美丽,但在夜里却安静了许多,连草里都没有寒虫在鸣叫。她在草地中狂奔着,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高喊着:“陆萧宸,你出来!陆萧宸,你出来……”
她不住地追喊,过了好久好久,前方的路上才隐隐有衣袂破空之声传来,这声音很低微,仿佛蝉在振翼,蛇在游动一般,她本来浮起一丝惊喜,又突然变得非常凝重。因为她嗅到异样的体味,“是谁?”
有人从她眼前蹿了过去,身影快捷灵活,如不是眼里高绝,还以为面前飘荡过去的是一片雾气。
她挥手打出一掌,那人凌空跃起,利落地弹开掌风稳健落地,转身看来,不怒自威。
“你到底是谁?”唐无波头皮发凉,却凌然不惧。
欧阳卿细细打量她,“不愧是铜面人的弟子,出手这番歹毒。”
唐无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然你都清楚我的身份,那就开门见山。”
欧阳卿道:“饶了欧阳兰,放了殷岩泉。”
唐无波冷道:“那你能给出什么条件?”
欧阳卿道:“你丢了的东西,自然会还回来。”
唐无波顿了下,冷冷一笑,“能跟鼎鼎大名的‘冷侠’谈条件,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呀。不过,我觉得这条件还不够打动我,毕竟我下的注可不低。”
欧阳卿皱了眉,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这么快被看透,这丫头目光太厉。“那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唐无波负手而立,“我要你昭示天下,取消陆萧宸跟欧阳兰的婚约,让他娶我为妻。”
“不可能!”欧阳卿断然甩袖,“他们指腹为婚,青梅竹马,怎么会因为你这样的妖女被破坏!”
妖女?!唐无波眉尖一跳,讥讽笑道,“欧阳庄主,陆萧宸可是先与我有了肌肤之亲,若不娶我以正视听,他日后必定背负无耻之名遭受天下唾弃。而欧阳兰对我下了药,三番四次发难,若我真计较起来,你觉得天下人会站在哪一边?当然……”
她冷齿一笑,“你大可昭告天下,说我盗窃皇宫珠宝,杀人如麻,或许武林会原谅他们两人吧。但是这样一来,哎呀……有点不妙呀,唐家庄窝藏赃物,而玉兰山庄跟龙腾堡又劫银,多年来朝廷忌惮武林势力,如此一来不就恰巧有了株连九族,斩草除根的借口?”
此时欧阳卿的双眼死死盯着唐无波,唐无波嫣然笑道:“欧阳庄主,顶多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也让欧阳兰进门做小,你意下如何?”听见他突然翻手发出微乎其微的掌风,唐无波敛色道:“殷岩泉在我手上,若我有丝毫损伤,他就连死都不会那么容易!”
欧阳卿的掌风顿时消了去,他冷笑道:“的确,人人都小觑你了。东西可以还你,但若想嫁入龙腾堡,跟欧阳山庄平起平坐,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别玷污了这些地方的凌然正气。”
唐无波却不着恼,笑道:“我只管我自己,其他的与我何关?欧阳卿,娶不娶我,让陆萧宸自己过来跟我讲,麻烦你报个信,我只等半个时辰,过后不待。”
欧阳卿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人一飘远,唐无波的笑容渐渐颓丧下来,为什么都要觉得她很脏?
那轮残月依旧挂在天空,草地深深,幽幽寂寂,她像个孩子孤零零地站着,等着,看着,等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叹了一口气,看着他站在不远处。
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认真地望着他。
陆萧宸默然看了她一眼:“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说罢,他转过了身。
唐无波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了很远,她低低唤了一声:“小乞丐……”
他的身子顿时抖了一下。
她擦了擦渐渐模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如果我愿意放弃一切,你会带我走吗?”
她屏息很久也听不到他开口说出答案,情不自禁地收紧手,想将自己的身子嵌入他的体内,“小乞丐,你回头看看我好吗?”
他无动于衷。
她不甘心地绕到他面前,伸手抚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小乞丐,你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
“小乞丐?”她心酸酸地喊着一遍又一遍,终于失控地捶打在他胸上,“陆萧宸,就算你恨我也好,你开口骂我好吗?我不要你对我不理不睬的,我受够了,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行吗?”
他低头不语,半晌,轻道:“唐无波,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回不去?”唐无波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他,恳求道:“我们什么都不要好吗?我们私奔好不好?找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没有江湖,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