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成杰说：“你们医生都玄得很！我那点伤早就不流血，不淌脓了，就是有点痒罢了。你们硬要把我圈在医院里活受罪。”
秦医生说：“绝对不能大意！万一伤口再次感染，或者染上破伤风，那就不好办了。”
冯大仓说：“对，还是小心点好。老婆子，赶快做饭呀！不能让客人和儿子饿肚子跟咱说话！”
祁菊芳站起身问：“我早就准备好了。成杰，想吃啥？妈给你做。”
冯成杰说：“妈，您做啥都行，只要是您做的饭，我吃着就香。说起来也怪，离家在外十八年了，天天都吃饭，可是不知咋的，不论谁做的饭，哪怕是酒席宴，吃起来都觉得没有我妈做的饭香。妈，您就随便做吧！”
“你爹从河边回来，叫我做你最爱吃的蒜泥茄子，芥末、韭花酱拌拉面，行吗？”
“那更好！”
“等着，饭一会儿就好。”祁菊芳起身去了厨房。
这时候，冯成杰看到了炕上熟睡的小男孩，才想起家里还缺几个人，于是问父亲：“成英、珍玉他们呢？”
冯大仓说：“学校放假了，两个人都到县上学习去了。”
“月圆应该放假了，怎么没回来？”
“假是放了。昨天来信说，省上要组织大学生，到农村宣传互助合作的政策，她也被抽上了，派到凉州去了，再过半个月才能回来。你信上说的那个把你叫爹的孩子呢？怎么没一块儿回来？”
“他叫冯孝严，现在是国防大学指挥系的学生，正上课呢。我在沈阳养伤的时间，宋琼请假去医院侍候我，他趁放寒假也去了，娘儿俩挺合得来。等学校放了假，我带他来见爷爷、奶奶。这孩子这些年都由他表姑照顾着，让他叫我爹，我真还有些问心有愧。”
母亲把饭菜端上了桌，冯成杰招呼他的战友们品尝他最爱吃的拉面。刚放下饭碗，院子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说话声，冯大仓说：“是乡亲们来了，我们到院门口迎迎去！”
父子俩一起走出了屋门。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冯成浩。冯成杰快步迎上来，哥儿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四
县武装部的招待室，房间不大，但陈设很上档次。摆放着当时一般机关很少见的沙发、茶几、弹簧床。桌子上还放着一台收音机。冯成杰坐在沙发上，边听新闻，边看报纸。
他在这里等他的弟弟、弟妹，从踏上归途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打定主意，这次回到家，一定要和他们好好谈谈，以便尽快消除隔在亲情之间的那种难以言表的尴尬和难堪，以便使他们都回到十几年前的那种亲密无间的家庭氛围之中。
早晨他驱车来县城，到处打听都没有找到校长教师开会学习的地方。找到县教育科，那里的同志明确告诉他，县上根本没有组织校长教师学习开会。冯成杰预料到他的弟弟弟妹，知道他要回家来，有意躲起来了。他们到底会躲到哪里去呢？乡下到处都有熟人，人多口杂，他们不可能去。城里有几家亲戚，可是，说不清楚他们去了谁家，即使知道了，亲戚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于是，他到县人武部求援。
他来到县人武部，掏出军人证件说明来意后，人武部部长说：“他们是来看亲戚的，这事好办得很。现在正在搞肃清反革命的工作，不论谁家住下客人，都要到公安机关去申报，不管他们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不论住在亲戚家里还在旅社，到公安机关都能查到。军长同志，请您到接待室休息，我立即派人去县公安局替您查询。”
冯成杰喜出望外，写了一张纸条交给部长说：“这是我弟弟、弟妹和几家亲戚的姓名，找到了就把他们请到这里来，这里说话方便些。”
司机小林开车拉着武装部的同志走了，冯成杰就来到接待室等候消息。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司机小林在门外喊道：“报告军长，客人接来了！”
冯成杰站起身说：“你去休息吧，我招呼他们。”
冯成杰关掉收音机，顺手把报纸放在茶几的一角迎出了门，见冯成英、李珍玉站在屋门一侧，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都怯生生地低着头。院子里有好几个军人，远远看着他们。
冯成杰拉起冯成英的手，笑呵呵地说：“弟弟，弟妹，你们叫我好找啊！天天都在想念你们，可回到家没见着，只好把你们请到这里来见见面。进屋吧！”
进屋后，两个人仍旧显得憷咧咧的不敢正眼瞅他们的大哥。冯成英抬了抬眼皮，喃喃道：“哥，你……”
冯成杰还拉着冯成英的手，在他肩上轻轻地捅了一拳说：“好，我这个弟弟比我结实！”又看了李珍玉一眼，“珍玉没咋变，只是福相了些。坐吧！”
冯成英、李珍玉相对看了一眼，似乎轻松了些。在双人沙发上落座。
“请喝茶！”冯成杰端过早已沏好的茶，一人递给一杯：“你们躲到哪里去啦？为找你们把人武部、公安局都惊动了。”
“我们，不，不知道您这么快就能回来，我们来看看刘嘉舅舅。”冯成英低着头喃喃道。
“哦。”冯成杰点了点头。心想，我是来弥合裂缝的，人已见到了，就不必再去触摸他们无奈撒谎的伤疤了。于是，问道，“学校的工作好干吗？”
冯成英抬起头说：“学校、煤矿、钱庄都交给县政府了。学校的开销县上拨。我们只管教书、教育学生，工作好干多了。”
冯成杰想引李珍玉说话，来了个明知故问：“这么说，珍玉的校董肯定不当了，具体做啥工作？”
冯成英见李珍玉仍低着头，用指头擦拭茶杯盖，没有开口的意思。就代她回答：“她改任校长，我是副校长。”
冯成杰说：“这么说，咱们三个人都是带长字的人民勤务员啦？那咱都得好好为人民服务啊！”
冯成英正眼看着冯成杰问：“哥，听司机同志说你负伤了？”
“打仗嘛，哪能不流点血？脊背上被燃烧弹的火焰舔了一下，舔掉了几块皮，现在基本好了。我很幸运，打了十八年仗，小命还在，除了额头上、身上留了些伤痕，胳膊腿还全乎，眼睛也能看见，这就不错了！”冯成杰说话时站起身，抡胳膊蹬腿地走了几步。
“你能这样，也是咱全家的福分！现在不打仗了，爹妈悬着的心放下了，我们也少了一份担忧。”冯成英长出了一口气说。
冯成杰说：“仗暂时不打了，咱们还得一门心思搞建设。我们部队，马上就要投入建设现代军事基地的工作。我接到陪专家组来河西选择基地地址的命令后，就提前两天出发，先回家来看爹妈和你们，今天就去和他们会合。”
冯成英说：“十几年没回家了，就不能多住几天吗？”
冯成杰说：“搞建设跟打仗一样，也要争分夺秒。专家组明天到甘州，总不能让大家等我一个人吧？说到搞建设，我看我们的下一代会比我们强，月圆已经是大学生了！月明才五岁，已经会认会写许多字了。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八字的两撇是怎么摆的。那小子非常可爱，昨天晚上，咱爷儿俩在爹妈的屋里闹腾了半晚上，他要我给他当马，爷爷奶奶不允许，他就骑在我的脖子上，让我驮着他走，还要我给他学马叫。”
冯成英笑道：“那小子让爹妈惯坏了，淘气得很。”
冯成杰似乎还沉浸在初享天伦之乐的欢悦之中，他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一点不淘气，还算孩子吗？我看他还算听话。昨天下午，他没完成你们布置给他的写字任务之前，他就不愿意跟我说话。这就不错嘛！月明也好，月圆也好，都是咱们的亲骨肉，我们要一样关心，一样看待。办完公事回兰州的时候，我一定到凉州去看看月圆。回到部队，我就对我的那些老战友们说，我冯成杰不仅有个叫冯孝严儿子在上大学，还有个叫冯月圆侄女，也是大学生了！够那些老兵油子们眼热一阵子啦！”
李珍玉抬起了头，泪水溢出了眼眶。她在写给冯成杰的那封道破改嫁实情的长信中，她已经把如何怀上月圆的实情告诉他了。她最怕的事，就是冯成杰在这件事上不能原谅她。听了刚才的一番话，她不仅感觉到他是真心原谅了自己，还被那番话感动了，她擦去流上面腮的泪水，站起身深深地向冯成杰鞠了一躬说：“哥，谢谢你！”
“应该说谢的是我。这十八年来，是你们在爹妈面前替我尽孝，所以，是我应该先向你们说谢谢。”冯成杰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两块手表，放在茶几上，“我和宋琼拿不出啥贵重东西表达心意，就给你们各送一块手表吧。你们上课用得着，戴上试试，看合适不？”
两个受赠者只看表不动手，冯成杰拿起那块男式表给冯成英戴，李珍玉只好把那块女式表戴在腕子上。冯成杰朝两个人的手腕上看了看说：“我看还行。连表带子的长短都合适。就好像专门给你俩定做的。”
冯成英欠欠身说：“谢谢哥，谢谢嫂子！”
“家无常礼。以后不准对我再说谢字。”冯成杰说。
李珍玉说：“嫂子没来，我委实感到遗憾！”
冯成杰说：“下次她一定来。我给你们说实话，我俩直到现在还没举行婚礼。都是那次审干闹的。搞来搞去，是把包头的一个化名叫宋琼的女人的事，玄些按到我们的宋琼的头上。因为她们曾经在一起受过训。你们放心，缘分在那里，她飞不掉。我在沈阳住院治伤的时候，她请假赶到那里陪了我两个月。她很会体贴人，也挺能吃苦。像咱冯家的媳妇。”
冯成英说：“下次嫂子不来，我就找顶八抬大轿，喊帮哥儿们抬她去。”
“你这是说孩子话呢，人家在几千里之外，怎么抬啊？”冯成杰笑着说。
冯成英索性显出了孩子气：“这好办！我们坐汽车乘火车赶到云南去，把她塞进轿子，送上汽车火车，到了饮马县，再把她抬回家。”
“有这份心意就好。”冯成杰点头说，“这事你们就别操心了。这次我回来给爹妈许了一个愿，那就是下次我回家，一定给他们把大儿媳带回来。给乡亲们也许了一个愿，那就是由我想办法，在饮马河上，新修一座洪水冲不垮的大桥。”
李珍玉说：“我们等着你来还愿！”
把冯成英、李珍玉送上了吉普车，冯成杰返回接待室，收拾茶几的时候发现，放在茶几一角报纸下面，盖着一个还带着体温，散发着久违了的那钟特殊气味的红绸小包，打开一看，竟然是那对羊脂玉镯，还有一张以水印玫瑰花作底色的精致卡片，上面有李珍玉用钢笔楷体字，写下的一首字行排成“心”状小诗：
露珠小草
我是大地灵气凝结成的露珠，
你是万物之魂绽露笑颜的那抹霞光，
我曾在你含情脉脉的晨晖亲吻中闪亮，
在你化为朝阳的光焰中蒸腾再回梦乡。
我愿投进大地怀抱去滋润茵茵小草，
借助你的光热共育它繁衍生长，
相伴着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愿真情在奉献中永存。
还附有一句话：
金链玉菩萨永远属于你。请代我把玉镯转送给今生有资格戴它的大嫂。
冯成杰把玉镯随便装进了衣兜，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装军人证件的皮夹子，把那张卡片小心翼翼地装在了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