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候是1956年的春天。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冯家院门口。冯成杰、宋琼和一位领章上金星闪耀的军人，先后下了车。小轿车随即开走了，驶向了饮马河镇。
冯成杰陪着那位戴眼镜的军官，欣赏镶在照壁上的砖雕团龙，镶在大门两侧影墙上的浮雕画。宋琼脚步匆匆走向院门。
宋琼在信上把不能生育的苦恼告诉了李珍玉，李珍玉在信上向她做出了一个承诺：等我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就让他（她）叫你妈妈。孩子生下了，是个女儿，取名月容。现在女儿该断奶了，该她这个肚子没疼的妈妈尽抚养义务了，她要去见女儿。
门廊里，婆婆祁菊芳抱着个牙牙学语的女孩迎过来了，老人对女孩说：“月容，你妈妈来了！”
“妈妈！”女孩儿一点不认生，叫着笑着，向她伸出了双手。
宋琼抱过叫她妈妈的女儿，亲吻着她留下了热泪，接着伏在她叫妈妈的婆婆肩上，嘤嘤而泣。
已经成为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员的乡亲们，听说老冯家的大儿子带着媳妇回家来了，收工回家路过，都赫赫攘攘的涌进了冯家。冯成杰带着宋琼，拿着香烟，端着果盘，走出屋门迎接客人。乡亲们都愣住了：李校长怎么穿上军装了？怎么连说话口音都变了？这妯娌俩实在是太像了！
冯成杰给男人们敬烟，而后，大家围在一起说庄稼，谈天气；宋琼请女人们吃糖，而后，大家围在一起说服饰，谈儿女。
李珍玉回来了，一群姑娘迎上去，簇拥着她朝宋琼走来，还唱起了山歌，一个姑娘领唱，一群姑娘拍手应和：
（独唱）芍药花儿枝头开，
冯家的妯娌好人才。
我找仙女借容貌，
也难比出高下来。
（众和）我找仙女借容貌。
也难比出高下来。
（独唱）马兰花儿并蒂开，
冯家妯娌好像双胞胎。
我求菩萨再变个我，
来跟他俩赛一赛。
（众和）我求菩萨再变个我，
来跟他俩赛一赛。
……
院门外传来汽车的马达声。穿着蓝布中山装、挺着将军肚的成大壮，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进了院门。乡亲们停下了唱歌说笑，自动为他闪开了一条道。成大壮走到冯成杰跟前，挺直身板，脚跟一靠敬礼说：“报告司令员，转业兵成大壮，奉命前来报到！”
冯成杰还过礼，握住成大壮的手说：“老兄，还好吧？听说你转业后当了镇长，干镇长和干副团长有啥不一样？”
成大壮说：“大不一样！地方上人多事杂，干啥事都得商量。不像部队上，一声令下，你想干不想干，都得给我干。”
“你就学着干吧！”冯成杰朝众人挥了挥手喊道：“乡亲们，我要和镇长谈点正事，失陪了！大壮，进屋！”
成大壮再次挺胸，靠脚跟，敬礼：“是！”
冯成杰在前面朝堂屋走去。成大壮迈着军人步伐，规规矩矩地跟在后面。
女人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都张嘴瞪眼地好像在看戏，有人噗嗤一笑说：“成镇长的虎气哪里去了？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乖巧？”
男人中有人接茬说：“人家不愧是当过几十年兵的人，到啥时候都忘不了队伍上的规矩！”
女人们围着宋琼，继续说衣服道发式，男人们的兴趣转向了正事，都跟着要谈正事的人，向堂屋门口窗口转移。他们看见两个人进屋后，冯成杰坐在椅子上，对规规矩矩地立在面前成大壮说：“咱们是老朋友了，不要拘礼，随便点。坐下说话！”
“是！”成大壮敬过礼，走过去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身子仍旧挺得笔直，两脚并拢，两手放在膝盖上。
村干部和几位上了年纪的乡亲也被请进了屋。冯成杰告诉大家，基地的工程师们设计出了一种新式拱形桥梁，咱中国还没造过这种桥，上级批准部队在戈壁滩上挖一条大沟，先造一座钢筋混凝土试验桥。他觉得尤其花那么的钱，造一座白扔的桥，还不如把这桥建到哪条河上，还能给群众提供点方便。因为工程师们说了，那桥造起来，即使达不到设计要求，过行人车马决不会出问题。于是，他就建议上级改变了实验方案。
冯成杰说：“基地决定把那座桥修到饮马河上来。今天，我带着地质工程师来选建桥的地址，不得不惊动一镇之长和诸位父老乡亲。”
“好！”屋里屋外不少人喊道。
“好事！”成大壮高兴得拍了一下大腿，“修座结结实实的桥，乡亲们就不用年年出工修桥了。叫镇上出点人力物料都没问题！”
冯成杰说：“帮点人工可以，不用地方上出钱。你得帮我办一件事，俗话说‘手里没文，不可胡行’，建桥需要县里批文。这事就交给你啦！为了避免洪水把桥冲毁，我打算把桥建到青龙岗上去，吃过午饭，咱们就去勘测桥址。”
“这没问题！”成大壮又拍响了大腿。
“啊？有问题呢！”一位老者吃惊地说，“那青龙岗可是个龙脉所在的地方啊！”
冯成杰说：“我知道，这问题咱留在以后再说。”
听说要在青龙岗上建桥，不仅被请进屋的老者们感到吃惊，站在门外的听众也感到吃惊。不少人摇摇头走开了。
二
摇头的那些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天，几辆大汽车把一套钻探机器，几十个工程兵送到了饮马河畔。工程兵们在河岸上搭起了几座帐篷，又把钻探机器搬上了青龙岗。机器还没架好，消息不胫而走，从附近几个村赶来了几十个人，登上青龙岗，围着工程兵们闹起来了。
他们七嘴八舌吵个不停，说青龙岗有龙脉，在这里修桥会冒犯神龙！
成大壮赶来好一顿呵斥：“啥年月了，你们怎么还是满脑袋的封建迷信！你们谁见过龙？谁见过神？找来给看看！修桥为了谁？谁敢再胡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几十个人被呵斥走了，当天下午从附近十多个村子，赶来了五六百号人，一起涌上了勘探工地。妇女们跪在石岗下面，烧香焚纸，磕头作揖。男人们涌上岗顶，动手拆卸工程兵架起来的机器。成大壮再来呵斥，没人理睬。他叫来镇上的一帮干部来做工作，人们围着干部们辩论，死活不愿离开工地。一直闹到天黑，成大壮脸气紫了，嗓子都吼哑了，但无济于事。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为了能让新建的饮马河大桥，凌空腾起，远离水面，不再遭受洪水的危害，工程师们把新桥的桥址，选在了青龙岗被河水拦腰冲断的豁口上，豁口宽八十多米，也是附近河谷最窄、最适应建桥的地方。据初步勘测，石岗的底部，是坚硬如石，柔韧如铁的砂浆岩，耐挤压耐冲刷，具有建造桥梁的良好地质条件。为了搞清深层的地质情况，还需要进行钻探。
青龙岗是一道南北走向的沙石岗，是当地的一个特殊地物。首先，它的生态状况和地貌特征比较特殊。饮马河沿岸有好几道与青龙岗走向形状类似沙石岗，别的岗上都草稀无树，唯有青龙岗上长满青松翠柏，远远看去，确实像一条青色的巨龙横卧在地上。其次，它是一个被神化了的地物。当地流传着这样一段故事：说唐僧去西天取经路过饮马河的时候，此地正在闹洪水，闹得民不聊生。唐僧就派孙悟空去天庭找玉皇大帝请旨，搬西海神龙来治水。神龙来了，挥动龙尾，舞动龙爪，劈山开渠，引洪水向东流去，解除了当地的水患。神龙治水有功，被玉皇大帝封为兼管饮马河水情龙王，还赐给它一座人间行宫。于是，在神龙建立功业的地方，就出现了一条貌似神龙的山岗。沙石岗就这样成了神。进而又有了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包括成年妇女不许登上岗坡半步，不许动岗上的一草一木，否则就会冒犯神龙，降灾于人间。为了表示对神龙的敬畏，人们在沙石岗南端修了一座龙王庙。这座庙宇历来香火旺盛，是饮马河一带的人们，遇旱求雨，遇灾求免，丰年祈福的场所。如今，要在龙腰上修桥，龙背上开路，在许多人看来，这确实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保护神龙的人们说啥也不肯离去。
成大壮终于又长了一个见识，懂得了什么叫众怒难犯。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同意暂停勘探，给他留点时间，让他找冯将军商量，去县上请示。
安装好的机器被拆了，工程兵们撤回了帐篷。勘测桥基的工作逼迫停工。
三
第二天下午，冯成杰带着一个工兵连来到了勘测工地。成大壮赶来了，他立正敬礼：“报告司令员，是我们没把工作做好，干扰了勘测桥基的工作。这些刁民真不像话，给他们修桥铺路做好事呢，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敢无理取闹！”
冯成杰说：“你说谁是刁民？你咋能这样对待人民群众？依我看，天下只有像你这样不称职的刁干部，没有不讲理的老百姓！你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站得笔直的成大壮说：“我请示过县上了，请来了尚方宝剑！你们马上开工钻探，有人再敢闹事，咱就抓人。先抓带头的，开他的斗争会。有人还敢继续闹事，就叫公安人员来，把他们送进班房子。不怕坐大牢，他就接着闹！”
冯成杰冷笑道：“这就是你的尚方宝剑？中国人信了几千年的神鬼，你想用开斗争会笨办法，抓人坐班房子的硬办法、不准大家信，那可能吗？依我看，思想不通的问题，还得用打通思想的办法来解决。”
“怎么解决，请司令员指示！”
“如果你暂时没有好办法，那就让我试试。你帮我办三件事：第一，找一条过年闹社火耍过的纸龙，给我送到工地上来；第二，找一位手艺好的裱糊匠，按照新大桥的全貌图，给我扎糊一座与纸龙相配的大桥模型；第三，把你们镇上的那套扩音设备、高音喇叭借给我用半天。”
“是！”成大壮敬过礼，半信半疑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工程兵们在河滩上架起了破石料的机器，在神殿嵯峨的龙王庙门口的空地上，用木板搭起一个长方形的平台，把一条拦腰分成两节的纸龙被摆在上面，还有一个用柳枝彩纸扎糊好的双孔拱形大桥的模型，放在纸龙的背后。扩音设备架起来了，高音喇叭开始播送音乐。一切准备停当，冯成杰给工程兵下令：“开机，破石！”
柴油机隆隆响起来，那些有心保护神龙的人们听到机器声，从七村八庄纷纷朝建桥工地赶来，有的到青龙岗下烧香磕头，有的爬上龙背去护龙腰。人来的差不多了，工程兵关掉了机器，成大壮把人们召集到了平台跟前。冯成杰和十几个年长的乡亲，从龙王庙里走出来，边朝木板搭成的平台走，边和人们握手打招呼。
冯成杰走到平台跟前，站在台下，拿起兔子头似的麦克风和乡亲们聊了起来：“乡亲们，我们来这里修桥，对大家多有打扰，请各位乡亲原谅！你们要保护神龙，我很理解，因为你们中间还有人相信这世界上有龙有神。”
许多人得意起来，有个人大声喊问：“冯将军，你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