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市场的尽头,有一家隶属木器社的棺材店,店主叫刘寿才。而棺材在民间的别称恰好就是“寿材”,人家说什么名字不叫怎幺就叫了“刘寿才”?也有人说正因为有了这名字,索性才开了这寿材铺子。
我们那时胆子特别大,不论有事没事从柴市场尽头那里路过,都要好奇地跑到店门边看一看,不像有些女孩子,到了那里,绕不开道就把眼闭上一气跑过。棺材店外面挂了个“殡葬生产组”的牌子,店堂里面光线不是太好,正对着大门的一口口棺材,整整齐齐架在板凳上,漆得油光锃亮照得见人影子,样式一律前大后小,前高后低。店铺里面,是个披厦院子,几个人在又锯又刨叮当哐啷地干着活,地上横七竖八堆满木料和半成品的棺身和棺盖。
刘寿才是一级木工,先前给活人造房子,后来做棺材是给死人造房子。他是在上了点年纪后,才带了木器社里三个人,成立了这个“殡葬生产组”的。都说人死如灯灭,可人死了事情并没有完,要进棺材,要入土为安,刘寿才正是看到这个市场前景才专项经营棺材店的。其实刘寿才是不经手钱的,顾客来店里看准了棺材,开票去木器社交了钱,再过来提货。棺材确实是世上离不开的东西,因为活人早晚都得死了埋,谁也逃不了最终躺进棺材的下场。刘寿才店里所做的棺材,规格一般是整长八尺许,内腔长七尺、宽一尺五寸至二尺甚至二尺以上,反正也就是一个正常的大人躺进去手脚能伸放得开罢了。分大、中、小三种型号。棺材头大尾小,一般是将二尺围以上原木一分为二做两边侧墙或上下底盖。上等的棺材多为柏木制作,松、杉次之,忌用桑木、枣木等,因为民间有“桑枣杜梨槐,不进阴阳宅”之说,认为这几种木材不吉利,会给家人带来灾难。做棺材的规矩是不见钉子,一个钉子都不能用,板与板之间,全用一种上宽下窄的榫头衔接,这是“斜木行”的一个绝活。
因为有言“人生在世,生有处好宅,死有口好材”,就有人事先做好棺材停放家中,以宽慰老人之心。如果老人一直活着,棺材老是派不上用场,每年必得油漆一次,颜色一般是里红外黑,讲究的要油十三道漆,以加强棺材的防腐和防水性能。家中老人年岁既高,所以这样的棺材才是名副其实的“寿材”,也有称“老屋”的。如果是未到天年而突然亡故,或是家中条件稍差准备不及,这就得去刘寿才的店里买。就算实在无钱,也得买回一副四块的“火板”薄棺料理丧事。
什么行当都能有招揽顾客的幌子,唯独这棺材铺不行,甚至连个像样的牌匾也不挂。有买棺材的进了门,即使身穿重孝而来,刘寿才也不会主动迎上去问是不是要买棺材?而是不露声色地冲人家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要做到的是眼随人动,步随人移,跟在后面暗暗观察,仔细揣摩,来的人不语,绝不先开口。直到来人说明了来意,刘寿才方才略一欠身,从种类、成色上开始介绍起来。直到来客选好了,仍然不问空棺材往哪里送,因为,有时是给活着的老人备下的寿材,有的是家里病人还没断气,问得早了,就好比咒人家快死。不是有句歇后语叫“棺材店老板——恨人不死”吗,所以刘寿才必得时时处处留心才好。另外,遇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一塌糊涂的,也绝对不说“节哀”之类的劝告话。
越是哭号得厉害,悲上心来,悲情难抑,越可能出手掏大价钱买上等好棺材哩……实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表情木木的刘寿才多是悄然低语地道上一句“不要哭坏了身子”之类的话,以免连交易也做不成。有时,逝者是个大胖子或是个头特别高大的,更有那种打捞上来的被水泡鼓胀的尸身,普通棺材根本睡不进去,只能加班特制了。刘寿才会临时再找来几个帮忙的,六七个或七八个人,绝对没有用九个人、十个人或者五个人的。为什么?不得而知。而且一天之内,或一夜之间必须完工,只要开了工就得把活干完,中间不能停,这也是规矩。那一回,对河村子里一个姑娘和男友交往怀了孕,又不敢向人说,肚子一天天增大,最后双双相拥跳了河。两天后,尸身打捞上来已是鼓胀得不行,刘寿才亲自动手带人干了个通宵,做出了两口超大的棺材,装了三个人,埋进了一个墓穴。
所谓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一辈子做了无数棺材的刘寿才,自己最终却没能“留”得一口像样的棺材睡。“文革”来了,棺材铺理所当然给扫入“四旧”行列,刘寿才还挨了批斗。祸不单行的是,柴市场某日突然发现了一条“反标”,是用红色油漆写在电线杆子上,性质特别恶劣。“专案组”查来查去无所获,后来有人说这油漆很像是棺材店里用的那种……刘寿才立刻被抓起来。不久,就死了。“专案组”让家属拉回去,用四块“火板”装了埋到指定的一个叫萝卜滩的地方。
那时的夏天,一到傍晚,人们就把家里的竹凉床、躺椅、席子搬出户外来,吃过晚饭,洗了澡,大家便聚在一起乘凉。小巷子里和街道两边,到处都是乘凉的。人们摇着芭蕉叶扇子,谈天说地,下棋打牌,看书读报,闭目养神……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吹着蹩脚的口琴,呜呜的声音,把一些曲子弄得断断续续,而且音调总是不准。
那些凉床一张连接一张,有小孩子便在上面“走天桥”,从西关这头“走”到堂子街那头,里把里路长可以脚不着地。还有站在自家凉床子上“扇飞机”的,把扇子柄当机头,扇叶当机翼,两手端着用力朝前上方一推,“扇飞机”可以飞出去好远。有某个倒霉蛋扇子被抢走,在街巷两边的凉床之间抛来抛去,嬉谑吵闹着,这里大的把小的弄哭了,那边厢有人失足踢翻旁边正酣斗着的一盘棋,立刻招来一顿臭骂甚至吃顿凿栗子。
“卖——蛮炒蚕豆——沙蚕豆哦——”通常在这时,一阵叫卖声由远而近传过来。不一会,辫子老爹的清瘦身影便出现了。老人身着蓝布襟褂,肩上搭一条揩汗的旧毛巾,紫红的脸庞,额际皱纹很深,头顶勺后拖条一尺来长的白发小辫。每当这位胳膊弯里拐一只元宝腰篮的老人一出现,街道两边的孩子们就歇下吵闹,雀跃着高喊:“买铁蚕豆哇买铁蚕豆……过来哟,辫子老爹!”铁蚕豆亦即蛮炒蚕豆,就是将蚕豆放在铁锅里炒,不放砂子,干炒,也可在炒时泼点盐或糖水。铁蚕豆的真味恰在它不甜不咸的豆香,愈是铁硬,愈嘎嘣酥香,尤其合着夏日暮天纳凉的悠悠风情,更让人回味无穷。
“莫慌莫慌……一个个来,都有,都有呵。”老人说话操一口侉音,下巴上一绺稀疏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系在银白细辫根梢上的红头绳,也在暮色中微微颤瑟着。他卖豆子不用秤,用一个小竹筒子舀,两分钱一竹筒,包成一个小纸包递过来。白天他在茶馆、书场、小戏园子里叫卖,傍晚便到乘凉的人群里来卖。铁蚕豆的特点是硬,耐嚼,越嚼越香。那些缺牙少齿的老头老太,是不敢问津的,刘宝瑞的单口相声《化蜡扦》里,就说过一个不孝之子给没牙的老娘吃铁蚕豆的缺德事。但也确有牙口好的上年纪人常以能嚼动铁蚕豆自夸,一些乘凉的老头老太相与炫耀:“我牙好着呢,铁蚕豆也吃得动。你那牙咋样……”
铁蚕豆的功用主要还是哄小孩子的,小小一包,可以嚼,可以放在桌上弹着玩。几人趴在竹凉床上围成一圈,撒一把豆放中间,挑起小指头在两粒豆之间快速划过去,然后环起大拇指和食指,再猛然张开,弹动一粒去撞另外一粒,不许碰到别的豆。弹着了目标,叫“开花”,可将那粒豆作为战利品收为己有,没弹着就是“没开花”,得让给下一位接着弹,直到一把豆弹光。大家一边弹一边唱着:“铁豆子开花,笑煞老娘家;铁豆子不开花,气煞老娘家……”为什么要自称“老娘家”?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