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二婶儿叹道:“既是你铁了心要远走高飞,我又有什么法子能留住你?不过是说出我心里话而已。我只嘱咐你,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北京是首都,每天还要发生许多让人提心吊胆的事,可想而知,千里之外,山高皇帝远,你年仅十五岁还没脱离孩子气,在陌生人面前,要话到嘴边留半句,这才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做人的根本。”
正说着,北屋郑奶奶由大儿子扶着,迈着小脚儿一步一挪的进了南屋,见了聊二婶儿,说道:“二婶儿,您也真是不省心,眼瞧着长成水葱似的孙女要往苦海里跳,就是不能拦,也是拦不住!”
聊二婶儿忙起身让郑老太太坐在床边上,眼眶早已是哭成红肿的,现在经郑老太太又一提起,自然是老泪纵横,哽咽不止,断断续续地说道:“论说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玉妹若是个男孩子,我不怕她三灾六难的闯世界,好男儿志在四方,庭院不出千里马,花盆难养万年松!我家老爷子和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何时离开家我都没有揪过心,还就怕他们不能吃苦,贪图安逸动不动就在家歇着,不像个男子汉,不能够顶天立地。可这女孩儿家却是不同,生就一朵鲜花,别说经风见雨,就是在温室里百般照顾,还不是就那几天的鲜艳,如今这玉妹,充其量就是一朵花骨朵,不管你多有志气,唯主的给你的这个皮囊可是经不起历练的。”
郑老太太从大儿子手里接一本很薄的旧书和一个红塑料皮的日记本,放在小炕桌上,说道:“到了农村,除了耕田种地,总还有清闲时间,这本诗词格律,是我平日里的最爱,这里还有毛主席的经典诗词做范本,现在时代变了,不高看书香门第了,可中国就是一个有古老文化的国度,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女人相貌好自然是好,但人活的是精神和气质,没事的时候,学学诗词格律,这可不是四旧,谁不知道毛主席的诗词写得最有气魄,最生动呢!”
聊二婶儿忙说道:“真好,我先替玉妹谢过您了,这孩子这两年有您指点一二,却胜过跟着我这个目不识丁的奶奶,当年我做姑娘时,就羡慕书香门里的小姐,识文断字,琴棋书画,可惜我却生在落魄的生意人家,与文化无缘,玉妹生在新社会总想着家里她第一个出头,上大学是她爷爷做梦都盼着的前程,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我也没有这造化。她若能在村里也学诗作文,胸藏锦绣,也算是不枉生在皇城根下,八大学院门口啦。“玉妹好奇的打开红皮笔记本,翻开首页见上面用毛笔写着小楷字,不由得念出声音:赠玉妹七言藏头诗风送雏菊香彻骨,寒念清韵怡心神。
自愿荒池伴红叶,顾影须珍女儿身。
四句首字相连是风寒自顾。
聊二婶儿忙说道:“郑奶奶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一首诗胜过我的千言万语,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用风寒自顾来嘱咐玉妹的,车轱辘话碾出了多少辙,不过就想说出这四个字来。郑奶奶一首诗,可让我看出了高山和平地的区别。”
正说着,因病体弱未去参加秋收的三位女同学来相送,郭小青自与柳玉妹相识以来虽不及张晶晶那样形影不离,处处维护柳玉妹的利益,也是仅次于张晶晶了,她平日里娴静体弱,年龄虽比柳玉妹大一岁,却矮了一头,家庭出身是普通工人,父亲在工厂里是技术骨干,兄妹二人,哥哥早已结婚另住,仅有郭小青随父母生活,因住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大北房,房子显得很宽敞,郭小青母亲不工作,家中十分干净整洁。因为要好,常带柳玉妹来家,郭母喜欢柳玉妹单纯无邪,闻知要去农村落户,忙叫郭小青拿了一条肥皂来送柳玉妹离开北京。郭小青见柳玉妹上身穿着一件粉底海棠花的贴身小棉袄,下身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学生蓝裤子脚穿一双军绿色球鞋,两条齐肩的小辫子系着果绿色玻璃丝,不由得热泪盈眶,哽咽着说:“看你,还没离开北京呢,这付装扮花哨的就像个小村姑啦!临行前让我给你梳梳头吧。”
聊二婶儿说道:“看这位同学,生的真秀气,一定是心灵手巧,玉妹这一走,就是离开了娘家,跟出嫁没什么区别。玉妹,你就在娘家让你的这位同学给你再梳梳头吧,梳的顺顺溜溜的也图个吉利!”
这里郭小青给柳玉妹梳着头,但见大杂院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送别的亲戚,还有很多邻居好奇的站在大院门外等着目送柳玉妹离开胡同。柳玉妹已是心不在焉,看看小橱柜上那只双铃马蹄闹钟,说道:“奶奶,我们快走吧,还有四十分钟,到永定门火车站还要做半小时公共汽车呢!”
柳玉妹背着军绿挎包走在前面,身后光是堂弟妹就有六个,送行的亲戚有的直接到火车站等,随行的就有几十位,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拥拥挤挤的分几辆汽车到了火车站。到了火车站,玉妹眼尖,远远见到姥姥由大姨和表姐搀扶着和几十位亲戚站在检票口等着呢。就忙跑上前去,说道:“姥姥,您不该来送我的,这么大的风,您都快八十岁的年纪,怎么受得了?”
吴六太太揉了揉眼睛,已是老泪纵横了,哽咽着说道:“你这胆大包天的孩子,翅膀还没硬,就一声不吭的销了户口,只身一人到几千里之外去自己找食活着,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姥姥,可我不能不顾念着你这个外孙女。我这顶风迎寒的来送你,说不定就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我这把老骨头,不知哪天上了床就下不来,做着梦就一去不回头了,别说到时不让你回北京给我送终,就是你真的能为我赶回来,咱们的规矩也是没有两天时间停灵不出殡的。那时节你还是见不到我了,既如此,倒不如我再见你最后一面,以尽祖孙之情!”
姥姥的一席话却把柳玉妹说哭了,忍不住热泪盈眶,看见刘明老师也站在那里等候,顿时又醒悟过来,忙数着人数买了站台票,领着浩浩荡荡的送别队伍进了火车站台上。
在众人的簇拥下,柳玉妹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她迅速登上火车,找到座位,把军绿色挎包挂好后头探出窗外。窗口前已挤满了送别她的人,她知道如果同学们不是在房山县义务劳动帮当地农民收花生,她的窗前还要多出几十名人来。站台上红旗迎风招展,锣鼓声不绝于耳,夹杂着亲人离别的痛哭声。此刻,柳玉妹面对众亲友,不哭也不笑,一脸的沉静,车厢对面坐着一位身着一套洗得发白十字尼男式军装的女学生,生得眉清目秀,杏眼桃腮,柳玉妹乍一看她就知道最起码是高三毕业生了,素色的军装包裹着她那玲珑有致的婀娜娇躯,玉面珠泪滚滚,抽泣不止。柳玉妹突然想到古人称美女如梨花带雨,恐怕就是形容这类的女子哭相之美吧。不知为何窗前无亲属送别,只是有一名在学校做过演讲是学生会主席的戴眼镜的男学生与她交谈,只听那领袖说:“不要委屈啦,你看你对面坐的少年儿童,小女新生,气定神闲的,在她面前你可是起码大八岁的姐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