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琴没有去正娃家坐席。本来正娃是专门请过草琴了的,草琴推说着要照顾友道叔,就让我爷我奶去了。
我爷我奶没吃饭还有说有笑,坐了席回来后却没有话了。我爷我奶鬼鬼祟祟,两个人不时地对着眼,不时地盯草琴一下,还不时地叹息一声。草琴心中不安起来,她想着给翠英出主意逃跑的事怕是暴露了,就安顿好友道叔,自己也睡去了。
第二天,草琴早早起来,拦羊上了封姑亭。
封姑亭下斜躺着一个熟睡的后生。春寒料峭,后生裹着一件羊皮袄,四肢蜷缩在一起,睡得正香。草琴看见后生竟是三娃,先是惊喜接着怜悯,竟走到三娃跟前,仔细端详起来。
三娃的长相和我们封姑沟人大不相同。封姑沟人严格继承了古匈奴人的血脉,他们有着刀削一样隆起的鼻子,有着刀刮一样深陷的眼窝,另外还大多长着方脸阔嘴招风耳。三娃虽然也是方脸大眼棱鼻阔嘴,但眉目之间已经反叛地多出一些秀气和灵性。此刻,三娃就像高原上跑累了的一只雄鹿,虽是卧着,但健美的四肢和起伏的胸脯却透出了无穷的生命力。
三娃的呼吸打在草琴的脸上,刺激着草琴的一些回忆,草琴又想起当年的关中小木匠了。草琴想要伸手去捏三娃的鼻子,终于没动,心却突突跳着,她就轻举羊鞭吆了头羊,转身准备下山去。
草琴婶,不要走么!
三娃却在身后喊。三娃已经坐了起来,他把三弦琴丢在一边,怀里却抱着草琴家的一只羊羔子。三娃眼睛看着草琴,却吐出一条鲜红的舌头,从羊羔子的鼻脸上扫了过去。
草琴婶,我早都看见你来了,一直在装睡哩。
三娃狡黠地一笑,已经丢下手中的羊羔,又拿起三弦,很响地拨了一声。
哎呀三娃,我当是谁哩,这么冷的天咋睡到这儿?是不是你嫂子把你的炕占了?
草琴一是真的想跟三娃开玩笑,二是想通过一句玩笑,来看看三娃是否知道自己跟翠英逃跑之间的牵连。
人家你嫂子跑了,把你跟老二急得跑回来干啥哩?
三娃通红的脸颊激发着草琴的兴致和胆量,草琴就穷追不舍,玩笑连连。
三娃忽然站起身,却又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草琴。三娃眼神很怪异,嘴角还撇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草琴终于被看得心虚了,就打着岔说要放羊去。草琴的头发被晨风撩着,袄子也被晨风撩着,草琴的身体就像一只轻盈的母鹿。
草琴婶!
三娃又叫住了草琴。三娃双手箍着头羊的犄角,见草琴回头,他才松了手。
草琴婶,是你放走的翠英吧?
三娃突兀地发问,却冲着草琴笑着。三娃笑容很灿烂,很含蓄,像晨霭里绽放的一株野菊。
放你娘的屁,你听谁造谣哩!
草琴骂着三娃,却没有底气,心也早已狂跳起来。
草琴婶,我昨天回来,家里摆着席面,翠英就坐在我哥的石窑里。我临出门,翠英在石窑里嘟囔着,她说你是她的功臣哩。三娃一字一顿,好像说的不是草琴,不是翠英,不是草琴帮着翠英逃跑的事,倒像是在说镇北县城快餐店里的某段趣闻。
草琴大张着嘴没有话说,三娃向她挤了挤眼,就收拾了三弦准备回家。三娃的身影看不见了,草琴才站在北坡喊,三娃,你要是个好娃,就不要听人胡说八道!三娃并不应,却是在南坡拨响三弦,信口唱起了《赶牲口》。
沙尘暴后,受了蹶的羊群很是贪草,就不愿走得太远。草琴窝在一堆干草里,羊群自由地散开了,她的思想也漫无边际地散开了。自打翠英被一只驴子驮回来的那一刻起,草琴心里就开始发慌,她不知道自己帮着翠英逃跑是对还是错,她想着翠英心里不舒服,想着正娃心里更难受。今天见了三娃,三娃说到这事不痛不痒似真似假,草琴心里就松不松实不实,如同窝着一只羊羔子。
傍晚,草琴赶羊回家,村口一群婆姨们围在一起又在拉话。草琴心虚,低头赶羊,却伸着耳朵去听。当她走到人跟前时,婆姨们的议论声止住了,可当她刚刚走了过去,议论声又由低到高追随过来。草琴听见了正娃的名字,听见了翠英的名字,还听见了“可怜”这个词。最响亮最刺人的一句是宽志婆姨说出来的:自己被男人放荒了,却来拆人家的婆姨汉子哩!宽志婆姨说着说着,还咯咯咯咯地笑开了,活像一只叫蛋的母鸡。草琴不敢回头,脚底下却轻飘起来,她恨不得倒下窝在羊群里。
就是的么,自己男人不在,也可以去找公公去,闲着戳弄的什么是非!
宽志婆姨的话音未落,草琴又听到一个后生的声音。草琴下意识地转过身,看见说话的竟是三娃。
宽志在县城开炼油厂,老不回家,王家洼村便流传着我友全伯和宽志婆姨的绯闻,有的说我友全伯挑逗儿媳,有的说宽志婆姨勾搭公公。对于此,我原来有我自己的分析。拿我友全伯精神矍铄来说,这事有可能,拿我友全伯的德高望重来说,这事就绝不可能。可不管怎样,王家洼人在传播这条绯闻时,还总是小心翼翼的,可三娃这天却当着宽志婆姨的面,抖出这一讳莫如深的秘密来。
宽志婆姨脸涨得通红,自然半天没了反应。等反应过来,她就愤愤地瞪了三娃一眼,又愤愤地回转身,然后张扬地拉出一句哭声,一溜烟儿走了。婆姨们纷纷指责起三娃来,有说三娃不懂事的,有说三娃二球货的,三娃却不予理睬。三娃把手中的三弦琴高举起来晃给草琴,脸上又绽开一朵骄人的野菊。
草琴后来就知道了,确实是翠英把她给卖了。我友全伯在骡马大会拦住了翠英,就料定王家洼有人给她出了主意。友全伯使着后生打了翠英,逼她说出幕后的主谋,翠英啥都不说,只是扑着扑着要往盐池河里跳。友全伯当然不依,定要找出奸人。后来翠英吃不消了,就把草琴如何遇见她,又教她如何逃跑,一一交待给了友全伯。友全伯起初并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这事,可是第二天开席的时候,翠英坐在正娃家的石窑里,一边吃吃地笑,一边给人学说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