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宿舍和李金枝宿舍的大众聚会慢慢地减少了。仿佛一夜之间,大家都喜欢上了一对一的单独约会。缺少了大众的眼睛,李金枝约我的频率与时俱进,对我的感情也与日俱增。我陷在李金枝的柔情漩涡里乐不思蜀,心里却还后悔着认识了她——我警觉地发现,李金枝正深深地钻进我个人生活的深处,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
李金枝了解了我,还想了解我的家,她渴望去一趟封姑沟,更想看一眼我友道叔。暑假的时候,知道我要回家,李金枝便硬缠着我,要和我一起去。李金枝的眼睛里燃烧着火一样的热情,我就无法顾忌家乡的贫穷与落后了,无法顾忌把这样的贫穷与落后暴露给人看了。好在李金枝的家乡也在山区,应该和封姑沟差不了多少。
暑假的第二天,我们回到了封姑沟。可喜的是,李金枝对于封姑沟的面貌并没有流露出一丝的偏见,相反,望着关北地区苍凉雄奇的地貌,李金枝惊讶地睁大着眼睛,嘴里不时发出哇哇的赞叹。看着李金枝兴奋的神气,我的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然而回到王家洼,我刚刚丢掉的自卑感重又回填进了心中。王家洼无论房屋还是窑洞,大街还是小巷,匆匆走过的一个人还是忽然蹿出的一条狗,一切都是那样陈旧,那样委琐,那样刺眼,像是一部正在放映中的老电影。
远远看见一堆婆姨们议论着什么,我想避开他们,却是来不及了。婆姨们已经像抢食的鸡一样,纷纷围了过来,并且刻不容缓地议论起了我的胖瘦,我的衣着,还有我是否给家里带了什么好东西;有的婆姨虽然对我没兴趣,却毫不留情地议论起李金枝了。宽志婆姨大声地说,还是友良大家里的大学生有办法,才上了两天学,就给自己拾掇了个婆姨!我尴尬地去看李金枝,李金枝面带羞色,微笑着给婆姨们点头。
更糟的是,我回到家里,一些婆姨也跟了过来。我妈我爸见了李金枝,本要很好地热情一番,婆姨们却夹在中间碍手碍脚,这让父母的表现同我跟李金枝介绍的情况就有了很大的出入,他们的好客更多地只能停留在普通的问答上,很是别扭。我爸问李金枝在哪个系读书,李金枝说在新闻系。我妈问李金枝家住哪里,李金枝说在关南。这时候宽志婆姨却捂了嘴,在一旁咯咯地笑开了,咋跟正娃家的婆姨一样,也是一个关南客!
我怕李金枝继续难堪,就笑着对她说,你不是要拜访我友道叔么,现在正好去。李金枝舒了口气,拿起衣服就要跟我走。我妈这时忽然急了,她用眼睛白我,说,刚回来,让人歇歇再去也不迟!
我对婆姨们的纠缠束手无策,我妈的一句话却很灵验。我妈刚一说完,婆姨们就不再言语,她们面面相觑,这个吐舌头,那个挤眼睛,一时却都有了各回各家的理由。我很是诧异。
那天,在路过正娃门口时,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正娃正嘿嘿地冲我笑着。正娃的笑法很不雅,以至于我只是小声地叫了他一声哥,却无法把他介绍给李金枝。然而这一声称呼已经很让正娃满足了,正娃回转身,立刻从大门里搀出一个妇女向我介绍,来志,这是你嫂子。不等我想好该不该叫这妇女一声嫂子,正娃又礼貌地将我介绍了回去,翠英,这就是咱村的大学生——来志,他还是咱的本家哩!
这就是翠英了。那天我见到的翠英脸不粉,头不光,衣服也并不花哨。翠英眉毛不挑,眼睛不翻,眉眼间却多出些封姑沟人才有的憨笑。翠英向我点头,很有礼貌地说,来志,光叫你哥咋也不称呼你嫂子呢?却是一口的关南口音。李金枝听见乡音感觉很亲切,就要上前搭讪,被我从背后拉了一下,她就不再多嘴了。
我被翠英的大肚子给镇住了。翠英形销骨立,肚皮却夸张地鼓着,夸张的肚皮与她带羞的憨笑遥相呼应,彰显着一个王家洼未来母亲应有的荣耀。正娃搀着翠英,看一眼我的脸又看一眼翠英的肚子,一副急于证明他即将做父亲的样子。我本来或恭喜或夸奖地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说不出,竟逃也似的离开了。
后来听我妈讲,翠英被友全伯堵回来之后,本来还继续闹着,正娃妈怕留不住她,背地里就交待二娃给翠英另找个主,好把五千块钱的损失补回来。二娃给人搓澡的时候,认识了杨家崾岘的油老板杨三贵。杨三贵虽然有钱,却少着一条腿,就一直没寻下婆姨。二娃把翠英的情况讲给杨三贵,杨三贵当然是满口答应。万事俱备,只差正娃点头了,正娃妈就给正娃做工作。一天晚上,娘儿俩又在院子说着这事,正娃妈苦口婆心,正娃却毫不动心。正娃妈发脾气了,站起身说,不行就让老二硬下手了,我可不愿落个人财两空!正娃也发脾气了,翠英不在了,连我都会空了的!正娃的豪言壮语被翠英听到了,翠英激动地从石窑里跑到院子,亲了正娃一口又跪在正娃妈面前。翠英发誓以后再也不跑了,以后死心塌地跟定正娃了。从那以后,翠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不爱打扮了,不爱看电视了,不爱跟正娃一家人打别了,也不爱浪费水了,翠英却是爱上了放羊。几个月后,翠英白白嫩嫩的脸晒成了一张干油饼儿,而肚子却神气地鼓了起来。
我跟李金枝径直去了友道叔家。友道叔家里很冷清,我爷我奶不在,草琴不在,浩志也不在,只有莲志在院子里踢毽子。我问莲志,你大哩?莲志说,我大在灶房躺着哩。灶房里传出来一串咳嗽,接着是友道叔热情的声音,是来志回来了吗?
灶房,友道叔笑着要往起坐,却见我的身后还跟着李金枝,就又躺平了,却在脸上笑出了一朵菊花。
二大,我的一个女同学非要拜访你哩!
拜访啥哩,拜访啥哩!友道叔激动着,就让自己的两只手远远地舞起来,以表现自己特殊身体条件下的礼貌。
王老师,你好!李金枝看来也激动,竟叫出了一句普通话。李金枝的眼睛扑闪着,就像第一次见我时那样。
你好你好!友道叔也随着李金枝冒出了普通话。
王老师,您的事迹王来志都给我讲了,我也是山区出来的学生,曾经也有一个和您一样的吴老师把我送进大学的校门,今天我看了,您长得还和吴老师有些像呢!
李金枝和友道叔一见如故。她对友道叔讲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讲她早逝的父亲和辛苦的母亲,讲她简陋的母校和慈祥的吴老师,讲她的专业成绩和分配方向,她甚至对友道叔说,她毕业以后还想来我们县上工作。友道叔一定是把自己定位成那个吴老师了,他始终以一个长者和智者的姿态对李金枝讲着封姑沟和封姑沟小学,讲着农村教育的现状和他的改革构想。友道叔自打瘫痪在床,早已变得沉默寡言了,可见了李金枝,他的话又多得像涨了水的盐池河。
李金枝进入了状态,她说着说着竟从包里掏出了笔,边说边记起来。李金枝的投入让我显得多余,我便打了招呼,自己先出了门。莲志还在踢毽子,我跟她开玩笑,抢了她的毽子等她来追,莲志羞涩地笑着,并不追我,我顿觉无聊了。
我出了院门,远远看见了封姑亭,忽然想起当初我把录取通知书折成飞机,在封姑亭上放飞的情景,我就很想上去看看。走了不远,谁家婆姨又出现在了我的身后,来志,是要上封姑亭找草琴婶去吧?我一回头,发现是宽志婆姨,就想躲,宽志婆姨已快步走到我的跟前,并且缀了前边的话继续说,就是的,让她回来给客人做饭,不要推佛爷化布施地坐在封姑亭上听三弦了。宽志婆姨说的客人指的是李金枝,这我能听懂,可她说草琴放羊是在听三弦,我就听不懂了。我疑惑的样子显然刺激了宽志婆姨的情绪,宽志婆姨就把嘴凑到了我的耳根:你知道在你家的时候,为啥一提到友道大,大家就不说话了?我问为啥,宽志婆姨说,那不是冲着友道大,是冲着草琴婶哩。正娃的婆姨翠英你知道吗?我说知道。宽志婆姨说,草琴婶当初差点把这个女人给人家放跑了哩。我吃了一惊,我的惊讶更深层次地刺激了宽志婆姨,宽志婆姨不平地说,就那还不算,每天借着放羊,她还要跟正娃家老三见上一面——我不知道草琴婶咋老是不放过正娃一家人哩!宽志婆姨说完就看我,似乎要看到我吃惊之后的慌张或羞耻。见我只是睁着眼睛瞪她,宽志婆姨才没了话,甩着手走了。然而这时候,慌张和羞耻却同时袭上我的心头。
宽志婆姨的话在我的心里窝了整整一个假期。从那天开始,我害怕见到友道叔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怕见到草琴。可是,就在我跟李金枝准备返校的前一天下午,草琴竟来找我了。草琴比以前黑了,但能看出来,她要比以前快乐得多。草琴见了我,先埋怨自己,说自己整天放羊,大学生侄子回来了竟顾不上招呼一下;埋怨之后又夸李金枝,她说女大学生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到底是跟农村的女娃不一样。草琴说完话就要过来拉我的手,我忽然想起宽志婆姨的话,就感觉草琴伸过来要抓的,是那只搭在三弦琴上来回飞舞上下跳跃的手,我就赶紧拉来一只凳子让草琴坐,自己趁机把手收了回去。
草琴说她是专门来找我的。草琴说,这个假期浩志不知为啥不回家了。浩志说他要利用假期和几个同学到县上打工,可草琴找过这几个同学,人家都在家;草琴又去问了李万年老师,李老师说学校也没安排什么活动。草琴着急了,最后却在宽志的炼油厂找到了浩志。见了草琴,浩志死活不愿回家,却也不说为什么。草琴说,她想让浩志好好上学哩,想让浩志和我一样将来也上大学,也学政法,想让浩志也能成为一个人前说话人后拿事的人物。草琴说我要是有时间的话,就让我去一趟县城,劝劝浩志这个堂弟。草琴的话让我一时心软,我说,面怕是见不成了,但返校后我会给浩志写信的。
第二天返校,坐在长途班车上,我的心情自然很沉重。可李金枝显然还没有从她的兴奋劲儿中缓过来,她扳过我的肩膀对我说,我觉得王老师应该战胜病魔,重返课堂。李金枝神色飞扬,语气坚定,像是发现了一条重要的新闻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