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我想,当初要是早早依了李金枝,把她妈接到封姑沟小学,她妈做着饭,友道叔教着书,友道叔避开了王家洼,避开了草琴,避开了所有的恩怨是非,那么,以后的一切悲剧也许不会发生。然而省城两年,矫情的高等教育和骄傲的时代观念更加强化了我偏执的尊严意识,让我对于家乡的落后心存羞愧却又外称美好,对于乡里的贫贱自觉焦急而又假装无谓,对于李金枝她妈无私奉献的要求,我内心虽觉不出有什么不妥,却也不能坦然面对,反而是一拖再拖。
在李金枝的逼迫下,我终于下了决心,决定暑假向友道叔坦言李金枝母女的打算。可是一回到家,等待我的却是友道叔中毒的消息。
到家那天,我从村头官窑上揭下友道叔的《募款书》,感觉既好奇又好笑。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反复组合着“教师”和“农民”这两个词语。我想要判断出友道叔更像是一个教师还是一个农民。我想假如友道叔答应了李金枝的要求,重新回到了封姑沟小学,他就是一个农民教师;假如他不答应,也许注定只能做个教师农民了。
悬念留在心里,我犹豫着不愿见友道叔,却是先回到我自己家。出乎意料的是,很少出门的父母却不在家,敲门的声音也空闷漠然。我正愣着,转身却看到了莲志。莲志睁大着眼睛漠然地看我,说,来志哥,人都在俺家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友道叔的病,继而有了更糟的推测,我就三步两步跑到了友道叔家。
友道叔躺在灶房炕上,形容枯槁却神态安详。炕下站了一地的人,我爸我妈也在人堆里穿梭着忙活。看见我,邻居们让出一条道来,我妈却一把把我拉出了门外:
来志,你回来就好。妈有话要先说给你——你友道大让人下了毒了!
我大吃一惊,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妈脸上写满了悲痛气愤和惊愕,还有一些义不容辞的坚强。我不顾一切要冲进屋去,我妈再次拉住了我:
不过,你友道大命大,没死,吐了一大堆污血,这会儿人还虚着哩。
我忽然想起了三娃,是三娃吗?
不是。
那,该不会是草琴——婶?
我妈没有回答我,只是说,进去看看你友道大吧。
友道叔果真是被人投了毒。当我得知草琴跟三娃私奔的事情之后,我内心深处立即翻腾出奸夫淫妇谋害亲夫的许多案例,同时也把这对情人归入了狗男女的行列。
后来,也就是一年之后,我在省城实习时,有一起更大更惨的刑事案件在西城分局辖区里发生。草琴作为犯罪嫌疑人被抓获归案,三娃也被依法传讯。作为来自镇北的法律专业实习生,我获准参与了对草琴和三娃的审讯,从而知道了当初真正要毒杀我友道叔的人是三娃,而不是草琴——毒药是三娃买好的,草琴只是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给友道叔下了毒。就像古戏《玉堂春》里演的那样,草琴是无辜的苏三,三娃才是狠毒的皮氏。
三娃说,那天草琴走后,他就离了封姑亭,直接去了骡马大会。三娃说他那天红了眼,黄风岗,盐池河,还有骡马大会,路上见啥都是血糊糊的。他能觉出自己的五脏六腑骨骼脉络一片一片一块一块一根一根在融化,他像一个毒瘾发作百爪挠心的烟鬼,没头没脑来来回回在骡马会上转。卖收音机的那家店铺大开着门,女店主在倚门斜肩龇牙笑;郭九传戏班子的帐篷不见了,空地上却分明听得琴缓鼓密曲儿绕!三娃心里沉甸甸的,眼睛四下里搜寻。三娃记着自己匆匆离开封姑亭时的决心,也记着自己匆匆赶到骡马会的目的。
戏班子搭过帐篷的空地上,正坐着一个枯瘦的老汉。老汉光着膀子,打着瞌睡。老汉面前摊开一块白布,白布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小刀小械,还摆着几样兽骨,几样怪草。老汉的头顶挂着另外一块白布,白布上画着一只竖起的脚掌,一排方正的牙齿,还有一条粗长的阳具。画图者落笔夸张,着色大胆,却在每一样人体组织或器官上标出一些黑点来,以代表相应的疾患。白布的下方,极不协调地画着一只老鼠的尸体。老鼠身体硕大,却四脚朝天,张口瞪目,完全一副中毒暴毙的模样。
三娃以前来骡马大会,曾无数次地见过这卖药老汉和老汉铺挂着的白布。只有今天,三娃才上上下下端详了老汉,才一样一样过目了老汉的盘缠。老汉空中挂起的广告布旗帜一样飘来荡去,似在鼓舞着三娃义无反顾,永不回头。
三娃眼前就亮了,三娃就来精神了,三娃的决心铁板钉钉,那四脚朝天的老鼠咋看着都像我友道叔。三娃走到了老汉的跟前。
老鼠药,要“三步倒”的!三娃说。
老汉眼睛睁开,又笑得眯起来。老汉从一只黑瓶子里颠出一些鼠药,鼠药花花绿绿样子可爱像虎子吃过的糖豆豆。
够不?老汉问。
三娃一把夺下老汉手里的瓶子,颠倒过来,老鼠药就小老鼠一样争先恐后蹦跶出来。白布上瞬间堆起了一座斑斓的小山。
三娃扔给老汉三十块钱。
三娃包好鼠药就往回走。三娃心跳如鼓,血涌似潮。三娃迫不及待了,三娃要赴汤蹈火了。“洗了个手来和白面,三哥哥就要上前线,任务摊在了镇北县,三年二年不得见面……”三娃走一路,唱一路,唱罢《哥哥放羊》又唱《打碗花开》,唱罢《打碗花开》又唱《四十里铺》。三娃觉得自己就是曲子里那个为爱去战的三哥哥,此时此刻心里正燃烧着神圣和慷慨。
三娃走着唱着,一根心弦却紧绷着。三娃的脑海中不断响起雨天时收音机里播过的那篇报道:
一个山里女人进城做保姆,喜欢上主家男人钱多人样好。女人心变了,看不上自家丈夫了,就起了歹念。女人家乡有金矿,有金矿就要用一种叫做氰化钾的剧毒,女人就弄来了些。晚上,丈夫淘金回来了,女人殷勤地下了面端给丈夫,却给面里下了毒。丈夫死了,女人用眼泪欺骗了夫家后就进了城。城里男人当然不会跟自家婆姨离婚再娶她。女人绝望了,又用那种叫做“氰化钾”的东西毒死城里人全家,当然也结束了自己可悲的生命。
三娃当时把普通话的“氰化钾”听成了“情话家”。三娃想不通谁会给如此恶毒的东西冠上这么动听的名字。可就在草琴告诉他友道叔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消息时,三娃的脑海里竟就闪出了这“情话家”的故事。三娃想,封姑沟没有金矿,也就没有“情话家”,那就让“三步倒”去给友道叔讲“情话”吧。
三娃胸有成竹。一进家门,三娃就把自己关进草房。
三娃是要制药哩。三娃取出一把刀,把鼠药拍成了粉末。三娃拿出一只碗,里头盛上半碗面。三娃把褐色的鼠药倒进白色的面粉里,兑了水,就小心地揉和起来。为了让药筋,三娃给碗里加了盐;为了让药硬,三娃给碗里添了土;想让药上色,三娃抓了些炕灰洒了进去;考虑到口感,三娃还捏走了虎子的一把白糖。三娃加工着特殊的药品,小心翼翼而又全心全意。揉好的药团兔子一样卧在碗里,乌亮浑圆,厚重踏实,像是一件精品的点心。
三娃头上沁出了汗,工序却还没有完。药团窝好了,三娃又小心捧出来,放到炕边搓。精致的点心瞬间又成了条滚圆迟笨的黑蛇,僵硬地卧在炕边上。三娃量了长度,取来刀,将这僵蛇一截一截剁了,等分成二十个小块。三娃把每一小块捏到掌心揉搓起来,二十只黑色的药丸立刻成了形,齐齐地摆在炕边上。
三娃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却还不满意。头上的汗水滴下来,掉到药丸上,三娃来了灵感。三娃避开他妈,溜进灶房,偷偷拿出了油瓶子。
抹过菜油的药丸子像二十只琢磨过的夜明珠,发着乌光冲着三娃笑。三娃也笑。
草琴姐,王友道死与不死,你可都要来见我哩!三娃的祈祷就是制药的最后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