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志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提着两包中药进门了。草琴说,是谢大夫开的新药吧?就慌忙伸手去接,像在迎接一位亲戚。莲志把药递给她妈,我奶却黑着脸从灶房里跑出来,一把将药夺了过去。莲志不敢看她妈,放好车子,又踢开毽子了。
草琴跟着我奶进了灶房。我奶架起了药罐,我爷拿扇子扇火。青兰的火苗舌头一样从炉膛里伸出来,温柔地舔在药罐上。草琴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感觉那舌头正舔舐着自己的身体。草琴想掺和进来搭个手,我奶却扳着劲儿不理草琴。草琴刚要出门,我奶却开口了,这两天灶房有我哩,你先歇一歇。
草琴就尽量不进灶房。
谢大夫的药还算灵。第二天一早,灶房里传出一声长叹,友道叔醒了。草琴心里一喜,兴冲冲进了灶房。友道叔果然睁着眼。看见草琴,友道叔蜡黄的脸上现出两朵浅浅的菊花。草琴动了情,却控制着自己不敢掉泪。
睡睡吧!草琴说。想着自己的冤枉和委屈有了出头的希望,草琴把眼泪带到了院子。
第三天,草琴在扫院子,友道叔叫了她两声。草琴以为是幻觉,却听见我奶大声制止友道叔,你歇下,你歇下!真是不要命了吗?莲志却已溜出灶房,妈,我大叫你哩!
友道叔两眼像塌下的窑,两颊像陷下的坑,友道叔焦枯的眉眼与脸庞却正勾勒着两朵精致的菊花,冲着草琴绽放。草琴又扑簌簌地落了泪。那泪像被阳光晒化的雪水,点点滴滴都享受着温暖。睡吧,没事就好好睡!草琴说。
草琴觉着友道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健康。谢大夫是大夫草琴也是大夫。谢大夫只会把脉,草琴却凭一副笑容就能诊病。友道叔的笑容充满活力又饱含希望,自然也会有着节奏鲜明张缩有力的一把好脉。草琴来到院子,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友道叔轻松起来。草琴想象着友道叔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地坐在阳光下,想象着浩志背着书包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看着她跟友道叔亲热地拉着话,浩志就左一声大右一声妈地叫他俩。草琴心不在焉,兴奋不已,围着灶房,不愿离去。
然而,那天傍晚却又传来了三弦声。琴声很急很密,像是一阵蹩鼓,又像是晚来的白雨。草琴又想起三娃了。草琴记着答应过三娃,谢大夫的药管不管用,都要给三娃一个消息。我心慌了怕就是等这琴声哩,他大好了也该让这小土匪知道的——草琴心里一阵紧张,终于忍不住了,蹑手蹑脚出了门。
残阳如血,风声如歌。封姑亭像只独卧山梁的狮子,借着夜色,静静地觊觎着王家洼的生灵。
草琴就扭扭摆摆上了封姑亭。
三娃就在封姑亭上看见了草琴。那风摆柳般的人影儿真的就是草琴。草琴步态轻盈,猫着身子仰着头,两只悬垂的奶子快乐地摆荡着,像个饱餐之后归巢寻爱的母兽。
三娃,这回你友道大真的好了!草琴上气不接下气,却先是报喜。
我知道了,要不然你咋会这么得意!三娃说。三娃心如刀绞,腿软如泥。友道叔没有死让他空落失意,草琴高兴的样子又让他恼火妒忌。
草琴看出了三娃的心思。草琴揽过三娃的头,心中就蹿起爱怜的火。草琴亲过三娃的喉结眼睛和发际,那火就越烧越旺引燃了心肠和肝肺。草琴告诫自己不能这样,可她放开三娃的头却又拉过三娃的手,三娃呀,你也要为姐想想哩。他活着,你我日后还能有个念想;他若死了,王家洼我就呆不成了,浩娃也不会认我了,我还能活人不?我就是再跟你好也是打不起精神的!
三娃一把拉过草琴:
草琴姐,我想让友道大死,是因为我爱着你哩。可友道大得活着。友道大活着,我就更能爱着你。那天我去了县上——我前脚离开你后脚我就去了县上。我找到了那个老中医,我给说了友道大的病,老中医就给我开了药。这药要三百块钱哩。这药灵得很,专治上吐下泻身亏体虚,一天四次一次五丸次次都能见效哩……
三娃声音抖开了,就不再说话,就伸手往怀里去摸,摸着摸着就连手也抖开了,半天竟伸不进衣袋里。三娃赶紧掩饰着去笑,笑着笑着又把双手抱到了脑后。三娃浑身都抖开了,他向后一倒,索性躺在了地上,草琴姐,我给你忙活哩你还不自己取,药就揣在我的怀里!
草琴迟疑着,手就进了三娃的衣襟。三娃撅着嘴巴眼睛微闭,挺着胸脯腆着肚皮,三娃神色慌张表情怪异,显得可笑又可怜,可爱又可气。草琴微笑着,五只手指变成了五只调皮的小脚,点过三娃的肚皮,钻进三娃的怀里。
草琴取出的是一只纸盒。打开盒盖,二十只青黑的药丸泛着乌光挤作一团,像一堆经水泡涨的蚕卵。
这怕用不上。谢大夫的药就好着哩!草琴假装不要。
这是我的个心哩。不吃你就撂了吧!三娃假装生气。
草琴拿了药,就起身要走。三娃却忽地坐直身子紧张起来。
草琴姐!
咋了?
不咋,就是想叫你一声。
草琴一笑,姐得走了,天黑就不好下山了!
走到半山腰又听三娃喊。再回头时,三娃正抱着三弦在空中挥动:
草琴姐,我在这里等着你哩!
那个晚上,虽是草琴与友道叔最后一次同居,却也是草琴与友道叔最动情的一夜。
草琴从封姑亭回来,进了家门,就见友道叔睁着眼睛往院子看。草琴站在灶房门口向里张望,却并不进去,友道叔就对我奶说,妈,这些天你也够劳累的,今晚上就让草琴陪我吧。我奶迟疑着不说话,友道叔已经草琴草琴地叫开了。
我奶与草琴一个出门一个进门。两个女人互相照面,我奶耿耿于怀,草琴惴惴不安。草琴进了灶房,关了门,坐到炕上,眼泪就止不住了。友道叔说,不哭不哭,哭啥哩,我现在比以往啥时候都有精神!友道叔说着,又要撑着胳膊往起拾。草琴慌了,顾不得脱鞋就扑到友道叔跟前,好爷哩,你可不敢再逞能了!草琴在友道叔身后垫上被子,这才扶着友道叔坐了起来。友道叔说,没有这么玄乎,上回我只是吃了猛劲。
草琴脱了鞋,跟友道叔并排坐到了炕头。灯泡瓦数过小,光线昏暗,草琴有些昏昏沉沉。灯光把一对夫妻的影子投到墙上,晃晃悠悠飘飘忽忽像关中的皮影戏。草琴看着不舒服了,就把灯拉灭。
友道叔嘿嘿笑了两声,又张口说话了:
前几天,你们都看着我昏迷了,实际上我清醒着,我还做着梦哩。我梦见我提了双鸡到高家庄去娶你,我梦见你用三轮车拉着我去看病,我梦见月光下你给我捉蛤蟆来下药,我还梦见你给我熬饭熬药洗衣洗澡哩……我虽是昏迷着,可就丢心不下这梦,我还不想醒过来哩!
那不是梦,是你往那上面想哩!草琴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就庆幸自己刚刚拉灭了灯。黑暗里,草琴似乎找回了做婆姨的感觉,那是一种让人心安理得踏实平静的体验。草琴心里热乎乎的,一只手就伸出来,顺着友道叔的胳膊找到友道叔的脸,友道叔脸上正在悄然地组合着一朵菊花。草琴的手又滑到友道叔胸前,友道叔胸骨暴突,肋条明显。草琴心里浮掠着一种陌生的快感,既让她紧张,又让她茫然。手收回来,那快感又倏然消失,换成了恻隐和负罪的伤感。
他大呀,你少说些话,还是睡觉吧!草琴说。
不知咋的,我今天就是想说话哩。草琴呀,咱结婚十几年了,我却是一直对不住你的。我现在瘫痪着,更是拖累了你,委屈了你。你能做到今天这个样子,我王友道已经是三生有幸了。可是草琴,众怒难犯——你也莫嫌我说,你不该帮着警察弄走翠英,害得天怨人怒的。说实话,我这病确实跟劳累有关,可这封姑亭却是不修不行的。这封姑亭还得我修,我这是平王家洼人的心,堵王家洼人的嘴哩……
友道叔把草琴褒一下贬一下,言语中就多了些自信和狡黠。然而草琴却被感动了。草琴原以为,友道叔牵头修建封姑亭,只是一时冲动,或是人尽其能,甚至还有些哗众取宠。听了友道叔的话,草琴心里一惊,她没有料到,就在友道叔羸弱的身体和惊人的行动之后,竟还对自己有着这样的一份包容。黑暗中,草琴又摸索出友道叔的口唇,低了头就要去亲,友道叔把头偏向一侧,却抓过了草琴的手:
草琴呀,你不用安慰我,真正需要安慰的却是你。浩娃对你有成见,在外头打着工不回来,我就想着自己赶紧好了。要是娃一回来,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又不知会咋样猜想你哩!
友道叔说到了草琴的心里头。草琴的头不知不觉埋进了友道叔的怀里,来来回回摇得像个拨浪鼓。友道叔抚摸着草琴,却说,你把我放平了睡吧,我说着说着还真就累了哩。
月光从窗棂上透了进来,洒了一炕。友道叔脸色苍白,却是一副安详幸福的样子。草琴忽地觉出了友道叔的可亲来,就脱了衣服,也进了被窝。
草琴夜里蒙蒙眬眬似睡非睡,似乎还做了梦。梦里她跟一个后生洞房花烛巫山云雨琴声相伴相拥而眠,后生深眼棱鼻头方肩正一声一声唤着她草琴姐。
一梦醒来,怀里仍是我友道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