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唱《小寡妇看门》，草琴跟着唱了。
第三天晚上，唱《嫂子点了我的炮捻捻》，三娃把节目都编排好了，草琴却死活都不愿唱，嫌太露骨。三娃无奈，改成了独唱。
第四天晚上，本来要唱《他拉我进了高粱地》的，草琴还不愿合唱。三娃又想改，朱红却不愿意了。三娃只好放弃了这首歌，改唱《五更响》。《五更响》有我友全伯提供了合唱的蓝本，开辟了合唱的先河，三娃对歌词稍加修改，便可以投入使用。草琴算是同意了。
三娃歌源滚滚，夜总会财源滚滚。三娃再次扭转了浪子夜总会的经营面貌。朱红在大门外贴出了海报，上书“多变的情歌不变的情”九个大字。三娃和草琴为朱红留住了熟客，拉来了生客。好几家夜总会也都纷纷模仿，有的赶紧更改节目，拉来了庸俗的男女演一些庸俗的小品；有的赶着鸭子上架，让那些唱流行歌曲的男女反串着唱民歌；还有的磨刀不误砍柴工，使着人到镇北挖民间艺人去了。三娃窃笑这些夜总会的机械和愚蠢。三娃对朱红说，让他们找演员，让他们找歌词，让他们去表演，他们唱的只会是模仿，他们演的只能叫下流。镇北民歌是长在每一个镇北人心里的，并不是人人拉出来都会唱。三娃说着还问草琴是不是，草琴急忙去看朱红，嘴上说，就是的，就是的。
为了证实镇北民歌是长在每一个镇北人心里的东西，三娃还在编歌，还在谱曲。自家编歌谱曲就像自家炒菜做饭，原来可以信手拈来，挥洒随意，咸淡自便，荤素由人。不就是男女故事吗，不就是激情暴露吗，不就是晾开双腿吗，不就是要弘扬性的文化吗？来吧，故事就发生在三十里铺，四十里庄，一段坡下，一道梁上，一孔寒窑，一面热炕，包谷地里，河滩一旁。时间不是腊月冷，就是正月凉；不是二三月不接青黄，就是四五月莺飞草长；不是六七月的高粱高，就是八九月的挂秋霜；不是十月的秋收忙，就是十一月粮进仓。天上云儿飞，地下羊儿跑，风在坡上吹，离离原上草——好了，那要暴露激情的后生女子就来了，要晾开双腿的后生女子就来了，要弘扬性文化的后生女子就来了：后生今年一十九，女子今年一十六；后生握着羊鞭鞭，女子长着毛眼眼；后生想着女子手腕腕儿软，女子想着后生心窝窝儿暖；后生哭着走西口，女子留着亲口口；后生芝麻开花节节高，世上人心数你好，女子手把榆树摇几摇，咱俩搭个顺心桥；后生前沟里石头后沟里水，数九寒天看妹妹，女子听着哥哥走过来，热身子扑在了冷窗台……后生惶可怜急切切想行那事，女子心慌意乱却仍是半推半就。最后，后生说，你是哥哥挠心的兔儿。女子说，你是妹妹咬心的狗儿。不过如此。
三娃作词谱曲总是在家里完成。陈家寨老陈家二楼的那间屋子就是三娃的音乐工作室。三娃在地上铺起报纸，双腿盘着坐在报纸上。三娃总是双臂抱在胸前，或是双手合住撑在额头，然后眼睛微闭，呼吸均匀。只有在草琴出出进进洗衣做饭发出声响的时候，三娃才会微微蹙一下眉。在三娃的想象中，一切优秀的词曲，都是词曲家在宁静忘我的状态下诞生的。要是把作词作曲比作生娃的话，这个状态，正是词曲家们必须的分娩姿态。三娃精神入定，思路打开，一串串怪词酸曲便出口成歌，落笔成谱。那词儿撩人精神，曲儿摄人魂魄，它们像满坡随风摇曳的山丹丹，恶艳刺激充满诱惑。那些当红的艺人算得了什么，他们只会照猫画虎，只会鹦鹉学舌。郭九传更算不上什么了，他从大红大紫到自编自演，不是进步，却是平庸，不是与时俱进，却是黔驴技穷。
三娃还把一些老歌填上新词，搬到了舞台上。他让放羊的哥哥变成个偷窥狂，让三十里铺的哥哥沉睡在温柔乡，让走西口的哥哥“有奶便成狼”，让赶牲灵的哥哥把驴背当做床。考虑到草琴的承受力，对于“妹妹”的唱词，三娃深思熟虑，慎之又慎，不能失之平淡，也不能过于张扬。因此，草琴的“妹妹”出场，总是羞羞答答，总是遮遮掩掩，总是欲唱还休，总是不够到位。而且，草琴的唱腔里，还时不时夹带着莫名的惆怅。草琴对三娃说，这改下的曲子我唱不成，唱着唱着我就跑到原词上去了。三娃说，你现在跟刚演出时不一样了，你现在只要忘了封姑沟，忘了封姑亭，就不会跑词儿了。
三娃继续编，继续改，继续唱。三娃还要改《望妹子》，草琴就急了。草琴说，三娃呀，你现在改得咱还剩下啥了？三娃坐在水泥地面的报纸上，还双手抱着，还闭目沉思。可他很快意识到草琴真的急了，便放下双手，睁开眼睛。草琴说，三娃呀，你知道不知道，当初就因了这歌儿，你把我拴在了封姑亭，留下了祸一桩。三娃说，草琴姐，这不过是一首歌。草琴说，就是一个歌，我才叫你不要再改了。三娃说，就是一个歌，不改就不改。
草琴把三娃从报纸上拉起来，坐到了床跟前。草琴抚摸过三娃的手，又拉过来三弦琴。三弦琴细脖大肚子，清漆磨光，尽显本色，更像一个变了形的西葫芦。那对草编的情人儿，色彩早已褪尽，形容早已枯槁，肢体早已残缺，动作早已变形，却还依然拴在琴头，活像一只挂起的死老鼠。草琴说，快过年了，这对草人也是该换了的。三娃听着窗外嘈杂的人声，却又坐回到报纸上，是快过年了，丰采菊她们都要请假回家哩。
草琴解下了三弦琴头的草人，心事重重来到院子。草琴找到了遛鸟的老陈。老陈笼里的鸟儿，也像着急着过年，它兴奋地振着翅膀，响亮地欢呼歌唱。
老陈，你说村上南郊有片地，是在啥地方哩？
老陈上下打量着草琴，几分好奇，几分警惕：
哈，快过年了你不回家，打听俺村的地干啥呢？
草琴伸出个手指去逗鸟，样子装得大方而随意：
不回了，不回了，俺过年不回了。家里三弦上的毛儿草——我们那里讲究大，避邪用的，现在干了，我想在地里找些草，再编个人人儿。
草琴脸红着，把死老鼠般的草人儿亮给老陈，像是出示着一张通行证。
老陈似乎松了口气。老陈一手提起了鸟笼，一手给笼里撒米。老陈盯着鸟儿，似乎来了兴趣：
端往南去，到围猎场，就能见到俺村的土地。那里早先水草肥美，林木茂密；后来庄稼成片，牛羊满地；如今却天翻地覆，高楼林立。
老陈说着又神色黯然。你要去的地方叫做围猎场开发区，俺村的土地很好认，高楼包绕，荒草凄凄。要去快去，过两天怕连草根都寻不下了。
这天下午，草琴走出陈家寨，赶赴围猎场。草琴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肥沃的土地，土地上摇曳着成片的毛儿草，丰润饱满，苍翠欲滴。走进草丛中，草深没膝，草香扑鼻，毛儿草穗长如谷，邀宠争奇。草琴抽出一穗，又抽出一穗，草琴抱着满满一怀的毛儿草。草琴激动万分，泪洒如雨，仿佛时间已然倒流，她又回到了镇北老家，变成了旧日少女。草琴要编出一对更大的情人儿，坠在三弦琴头上，毛茸茸，肉鼓鼓，被红绳儿拴在一起。草琴要让三娃一抬头就能看见这对情人，让三娃永远都记住，三弦琴还有个名字叫做草琴。
毛儿草随遇而安，宠辱不惊，风过落籽，雨过生根；毛儿草拔节抽穗，不畏寒暑，春夏秋冬，如火如荼。毛儿草在镇北随处可见。毛儿草在镇北随时可见。给土地一粒种子，给种子一块土地，毛儿草就可以星火燎原，浩浩荡荡。毛儿草是农民拉不近甩不开的孩子。毛儿草是庄稼见不得离不得的兄弟。毛儿草最像游走天下的农民工。毛儿草就是背着三弦唱着老歌游走天下的王三娃。三娃呀，你的心若还在封姑沟拴着，就跟我一样，永远都是根毛儿草。你走得再远也是毛儿草，你唱得再红还是毛儿草，你的脚下踩着毛儿草才能走远，你的琴头拴上毛儿草才能唱红。我不是给老陈胡说哩，毛儿草就是能避邪。谢天谢地，感谢城里还有这么一块土地，可以生长毛儿草。
围猎场开发区的高楼仿佛高大魁梧的占领者，一个个英姿勃发，目空一切。草琴找到了陈家寨村的那片土地。然而，草琴始料不及，这片土地已被砖墙围起，墙外写着“世外花园高尚住宅”，墙内已变成一片工地。工人们正在挖着土方，褐色的泥土像破开了的肚皮，机器轰响，芳草无迹。
自卸车疯狂地跑出跑进，草琴却不知回避。琴头上解下的干草人捏在草琴手里，碎了，变成一把草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