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新居，选定了陈家寨村一户外姓人家的出租房，房子在一楼。这户人家就在村子的最后方，远离街道，行人稀少，九间出租房也只招了三家房客。出租房的后面是一条废弃的护城河，城河里倒满了垃圾，垃圾已堆得如同一座小山。
三娃却喜欢这个地方。草琴当初还以为三娃省钱呢，三娃却另有想法。这间出租房的后墙上开着一面很大的窗子，正对着护城河。三娃想，这个地方地偏人稀，容易藏身。若是警察来了，他可以拉开窗户，跳进护城河里逃走，很是方便。
二人搬进了新居。房扫过了，床铺完了，家具摆好了，新买的一台电视机权威地坐在几桌上，有力地证明着两个人进城半年来生活的改善。可是，当一切安顿下来的时候，三娃却又变得烦躁不安，坐卧不宁。
草琴不知道该把那只羊羔收音机摆在电视机上，还是像原来那样放在两个人的枕头旁，草琴就问三娃。三娃正在脱去浪子夜总会里的演出服，准备换上市场里新买的一件夹克衫。草琴一问，他就把换下的衣服甩给草琴，说，用这衣服一包，压到箱底子吧。草琴并不恼，她知道三娃的心思还在夜总会。
草琴又给墙上钉钉子了。草琴要像在老陈家租房时那样，把三弦琴挂到墙上，出门进门站着躺着两个人都能看见。草琴钉好了钉子，却找不着了琴。草琴想问三娃，却没问，每找过一个地方她就看一眼三娃。三娃又被看恼了，说，好好的墙钉什么钉子，也不怕人家房东说。三娃从床底下拉出了三弦琴。草琴接过了琴，并不马上挂起来，却用琴头的草人儿去逗三娃笑。
三娃并不笑。
三娃笑不出来。三娃已经很忧郁了。三娃把对草琴的歉疚也化成了忧郁。三娃像我友全伯忽然没了骡马大会，像我友道叔忽然没了封姑沟小学，又像我舅舅忽然没了法院一样，这一刻，当被抓的恐惧和逃亡的欲望渐渐淡去的时候，三娃心中忽然就膨胀出一片难挨的空白，让他焦虑，让他眩晕，让他绝望，让他看着草琴看着三弦看着搬来的新居了然无趣恍若梦境。此时此刻，三娃才真正地意识到，那个曾经罩着他，捧着他，荣耀着他，让他每天都能真实走进城市生活的浪子夜总会，从此真的没了。
护城河上浓雾弥漫，竟给垃圾堆成的土山蒙上一层缥缈神奇的面纱。不经意间，死水和垃圾混合的臭味隐约飘进鼻孔，让人想到浓雾背后的肮脏。可是，三娃不怕。这天中午，当草琴找见三娃的时候，三娃蹲在房后的垃圾堆上，正将一块块建筑废料狠命地掷进护城河的污水中。草琴就是巡着河里间断发出的丁冬声找到三娃的。
草琴来叫三娃吃饭。
三娃鼻孔里很响地哼了一声,算是在答应草琴。这一哼声仿佛在雾里受了潮，很果断又很沉闷。三娃试图用一声干咳来修饰一下，却终究无法弥补，因为那哼声还把他心里的烦躁、不屑、不满和恐惧也带到了脸上，让草琴清楚地看见了。
草琴依旧笑着，却将三娃往回拉，仿佛拉着一个贪玩任性的孩子。三娃更是来劲了，索性放任了自己的情绪：
吃饭吃饭，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咱拿琴弦把嘴拴住？
草琴还是笑：
城里那么多外来人难道都是卖唱的？咱不动嘴，咱还有手哩！
三娃却恼了。三娃甩开了草琴的胳膊又狠狠地跺了一下脚。三娃动作很大，煽起的雾气就把垃圾山缭绕成一座喷雾的舞台：
动什么手，难道让我也在陈家寨门前晒着太阳等着卖工？让我扛着磙子满身涂料给人家刷墙？你咋不说让我再拿起羊鞭给人放羊呢？
草琴低了头，再抬头时又是笑着。
回到住处，三娃把自己撂倒在床上，依然使着性子。炉子上煨着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草琴不管三娃，面带微笑，开始盛饭。草琴盛一碗，放到桌子上，再盛一碗，又放到桌子上。草琴取了两双筷子，规整地摆在碗上。两碗饭似乎变成了祭祀的供饭，虔诚地腾起两缕香雾，给人希望和安慰。草琴凝视着饭碗，两手放在鼻子前搓着，似乎是嫌冷，更像是祈祷。
草琴把三娃拉到桌旁。
吃饭！草琴说。
三娃坐下来，眼睛却还转向一边。草琴把三娃的头扳过来，让他的视线正对饭碗。
这是两碗牛肉拉面。面虽是泡得有些糯了，可看着依然油汪汤清，十分馋人。三娃身子不再拗了，抬起头盯着草琴看。三娃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猜出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午饭，他猜出草琴正在利用着这两碗牛肉拉面，引导自己走向一条曾经熟悉的道路。三娃心头微微一热。
买的？
你先吃，吃完再说。
也许是饿了，也许是看着拉面触动了记忆的神经，三娃挑起一筷子面送到嘴里，挑剔地咽下，接着又是第二筷子，第三筷子。三娃架不住食欲，终于连汤也喝了。
草琴看着三娃吃完一碗，又把第二碗面也推给了他：
三娃，姐说过了，咱不光能动嘴，咱还能动手哩。记不记得陈家寨不远处那个胖嫂面馆？那里正在招人哩。咱不用去卖工，不用去刷墙，更不用去放羊。姐已经尝过这家面馆的拉面，你去应聘，姐相信你肯定能超过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