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北风萧萧。
大雪后的临湖城银装素裹,凄美妖娆。
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斜跨背包,拖着斑驳的拉杆箱穿过污水横流、杂乱破落的菜市场,来到东街口一家百年老店。
老店萧条颓败,门庭冷落,只有匾额下方“民国大总统徐世昌题”九个沧桑的小字无声印证着它曾经的辉煌。
我就是这个年轻人,名叫皮摩耶,是这家老店的二少爷。
七年前,我曾发誓,不闯出一番名堂,绝不回家。
七年后,我一无所成,落魄归来。
身后的拉杆箱里塞着几件换洗的衣物,斜跨的背包中装着两只无人收留的骨瓮。
青花瓷骨瓮素胎釉色,细腻轻盈,里面是两位好友火化后残存的灰烬。瓶底灰色的标签上分别写着他们的名字——“江漪”和“马宝”,字迹潦草,龙飞凤舞。
我们三人曾共事于燕京一家靠走私起家的国际贸易公司,我是老板最器重的客户经理,精通六七国语言,擅长和外国人谈判打交道;江漪是公司会计,有着丰富的偷税漏税和做假账的经验,年纪轻轻却已离异多年,虽不美艳,但是气质优雅,时尚大方,我甚至觉得盛放她遗骸的骨瓮都因她变得高贵冷傲、冰清雅致;马宝是公司的后勤兼保安,一个长着八颗虎牙、满口黄色笑话的胖子,惭愧的是直到其死我还不知其大名叫啥、籍贯在何方。
为了攫取高利润,老板常带着我们到阿富汗、伊拉克、北非、中亚这种鬼地方拓展业务、发展客户,行经枪林弹阵,历尽血雨腥风。
就在公司拿下一个亿元大单,即将启程回国的那个暴风雨之夜,老板和同事们被一群破门而入的杀手干掉了,每个人都身中几十枪,身上的弹孔密集得如同马蜂窝。我因为案发前一个小时被老板派去医院陪他的情妇治疗梅毒,幸免于难,逃脱一劫。
老板和员工几乎全死光了,老板娘和情妇不等警方破案就瓜分了全部资产跑得无影无踪,公司随之解体。运尸回国的手续极其复杂,也没人愿意承担这笔巨额费用,于是所有的遗体在尸检后均按照当地的法律被强制火化。
我这个“未亡人”主动承担起送骨灰回国的任务,去唐人街买了二十个青花瓷骨瓮,逐个装进一捧骨灰,然后带回国内。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跑了了六七个省份把十八只骨瓮亲手送到遗属手中。这趟“送灰之旅”差不多花光了我几年来攒下的全部积蓄。
至于江漪,我手头只有她前夫的电话,但是一直打不通;而马宝则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无奈之下,我只好带着两只骨瓮回家,等着家属主动联系我。
漂泊在外七年,家里变化不大,只是父母的头发都已被岁月染白,不见一根青丝,蛇虫一般的皱纹歪歪斜斜爬满了半个颜面。
唯一的惊喜是木讷慵懒的大哥已经结婚生子,为人夫,为人父。嫂子是个开朗活泼、大脑缺根弦,且笃信鬼神的话唠,和大哥的性格正好互补;侄子是个活蹦乱跳、古怪精灵的小财迷,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大哥半点影子。
江湖险恶,保命要紧,在家人的劝说下,我决定乖乖留在老家,跟父亲学门手艺,安安稳稳做个木匠。
白天,画图、做工、送货,忙得不亦乐乎。加入了我的汗水和创意的老店日渐兴隆,业绩节节飙升。
夜幕降临后,我就把工作服一扔,抱着吉他冲出家门,随着一支叫做“咆哮汤姆猫”的业余乐队游走于临湖各大夜场,嘶吼着我们正在逝去的青春。
那两只骨瓮被我放在一只木盒中,悄悄藏在床下,没敢告诉家里任何人,期盼着遗属赶快联系我领取。但是一直过了正月也没有任何音信。
这两个多月,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安卧在骨瓮中那个楚楚可人的江漪。她扎着马尾,身穿黑色职业裙装,右手摆弄着一条飘舞的丝巾,默默站在落雨的窗前,回眸看着我,似笑非笑,似哀非哀。丝巾一角上的菱形图案尤为惹眼,紫边黑角,内嵌黄色王冠。
马宝有时也会突兀地闯进我的梦中,破坏这唯美悲凉的画面,每次都被我痛揍一番,用笤帚赶回骨瓮。
我不信人死后变鬼,但是自打骨瓮被带入家门,老妈、大哥、嫂子、小宝先后疾病缠身,轮番入院。嫂子迷信鬼神,请来了很多“高僧术士”上门做法驱鬼,折腾不休。
虽然我认为这和骨瓮无关,但还是决定把它们埋到荒野,将来家属上门索要骨灰,再刨出来还给他们,总比放在家里安心舒坦。
二月末,天气渐暖,我把装着骨瓮的盒子放进一只大背包,开着家里送货的破面包车来到城西的芦荡坡。这里背靠虎须山,面朝赤白湖,一条清澈的小溪奔流而过,又有成片的桦林和黄花草相伴,正是我心中最佳埋骨之处。我早就相好了这块宝地,临终前一定嘱咐儿孙也把我葬在此处,深挖十尺,灰撒土中,不设墓碑,不留坟包,宿卧天地之间,乐享草木之中,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想法很美妙,可我都快三十了,连媳妇儿都没有,更别说什么送终的子孙了。坐在草丛中仰天自问:“难道我皮摩耶注定要孤独终老,靠侄子小宝替我挖坑埋骨么?”
唉,是时候找个女人成家立业,繁衍后代了。
屁股下面就是我为江漪和马宝精心挑选的“宝地”,我呆坐了一会儿,跳起身来,把背包往地上一放,扬起手中的镐头刨向冰冷的土地。虽然天气转暖,但是泥土仍未开化,花了大把力气,还动用了十字镐,也只抠出了脸盆大的小坑,根本放不下两只骨瓮。我用袖口擦了擦满头的汗珠,暗想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再把它们带回家吧。
歇了会儿,我决定上“手段”,搜罗了一些茅草和干柴放在小坑里面,又洒了点汽油,用火机点燃,火苗子瞬间腾起三四米高,滚滚黑烟直插云霄。
我不断往里面添柴,整整烧了半个小时。经过烈火历练后的冻土变得松软多汁,我再次挥起铁锹,轻轻松松就挖了一米半深。
我打开木盒,留恋地看了一眼江漪的骨瓮,毕竟她生前待我不薄,死后又天天出现在我的梦中,心里已经把追认为红颜知己。然后小心扣上盒盖,轻轻放进坑内,用土填平,撒了些干土掩盖痕迹,又压上一块龟形的大石头作为标记。
正当我收拾工具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石头旁横放着一只青花瓷骨瓮。
我头皮一乍,暗想两只骨瓮明明已经被我埋于坑内,怎么跑出来了一只!